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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柳死后,原本他携领的一班臣子全部人人自危,我估计着,就算辛涧没有拿到这份名单,但是根据往来和他过从甚密的人也会着意降职、监察起来……”
“会有出入。”邹吾严肃地看着纸上的人,以手点了几个名字,“这几个能推测出来,有几个是孤臣,有几个两方游走,剩下一小半人官职都不算太高,辛涧估计也不接触,所以这些人,他大部分只能靠猜。”
“对,他拿不到确切的人,最有可能是将东境的臣子全部控制起来——公良柳一派受了大挫,现在不敢声张对抗,齐嵩一派里,齐嵩又即日赴往北境平乱任命总督,没有个几年是结不了任了——朝廷原两大势力,如今皆群龙无首,这会是辛涧控制朝局的最好时机。”
邹吾:“我听说东境赤炎中已经推行了‘典签’令,你认为辛涧可能会巧立出名目在文臣身边继续安插眼线?”
“不是可能……”
辛鸾嘴角轻轻了一下,“是肯定。”
辛鸾提笔在为首的“公良柳”这个名字上勾掉,一时伤感,又一时慨然,埋了好几天的心事,脱口而出。
“我前两天看了详细的王庭线报,你知道公良柳死后他的谥号定成了什么嚒?慜。在国逢难为‘慜’,祸乱方作为‘慜’,辛涧直点公良柳列名《贰臣传》——他这是在警告所有东境的朝臣,有公良柳这个‘贰臣’做榜样,任何对南境的同情都将万劫不复。”
辛鸾心潮挣扎起伏起来,若他记忆不差,公良老大人府上人丁极为兴旺,八代同堂,是真真正正的钟鸣鼎食瓜瓞连绵之家,此番……还不知那些后代子孙要受到多少的连累。
“我恨他在王庭幸生畏死!”
辛鸾忽地低喊一声,抓着被褥,狠狠咬住牙关,“那夜所有在内阁值房的人我都恨!他们一把年纪,到底懂不懂生死面前,所有的不作为都是助纣为虐!他们饱食俸禄手掌调令,凭什么就动也不动?可我……我又没法恨他到底……尤其他在垚关前忽然排众疾呼,明明要说出真相了,结果为此送了性命……”
老大人一生兢兢业业,就因为这两桩事晚节不保,最终只能以恶谥盖棺定论。辛鸾闻之,只有既痛且叹,痛他一时糊涂,叹他就算自己得了江山,也不会为他正名……
人间世事,万般错落,叫人如何不去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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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住!”
神京,新任北境总督齐府上。
齐嵩颌下的长须无风自动,手握一卷旧书,点着提剑匆匆而过的儿子就是严厉的一喝,“你还知道回来?在陛下的上书房顶撞一场又无故带兵出城,看来我平日里对你实在是管教不够!”
齐二从白港押解了这次将欲潜逃的罪人,奔波两日,是刚从大狱里忙回来。他冷肃着一张脸,长长的指甲扣进长剑的剑鞘,听到父亲训斥,闻言,立时在大堂外站住。
“你今年多大了?也是领了朝职在天家面前办差的人了,怎么还这样没轻没重的年轻气盛?公子襄订婚之仪你不去,你母亲让你去相司空府的女郎你不去,公良柳的谥号定下来你倒是去闹上书房了!谁给你的胆子?你让为父,还怎么安心走马北境?!”
齐嵩骂到怒极处,手中的书卷狠狠一摔!本就是旧书,书脊“啪”地一声打在门槛上,摔得了个书页四分五裂!
家奴远远地看了,皆噤若寒蝉,不敢上前。这若是以前,去喊夫人来也就能平息了,可夫人今日进宫去见“太子妃”去了,这个时候,可再没有人敢触霉头来劝架的。
齐二绷着脸孔,近来他气质越发阴沉,此时见了父亲勃然大怒,也不过是桀骜不驯地,用肩膀蹭了蹭脸:“现在讲那些虚礼还有什么用?陛下糊涂了,父亲就没看出来他在打压我们齐家嚒?!就说那日我陈奏,不知道是后宫的哪个宠妃妖姬,居然直接在屏风后面嗤笑,陛下听了,居然还管也不管,放任着她调笑着把我请奏挡了回来!”
他也不想解释自己不是无故带兵出城,绥靖公署许多任务本来就是秘密进行的,但是他现在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他真的感觉有哪里不对了!
“齐策不要跟我胡乱攀扯!你请旨为公良柳改谥,便是一个宫人都知道你是昏了头了!事到如今了,你怎么还不认错?!”
“我认什么错?”齐二的目光陡然阴沉锋利,“公良大人临死前本也没来得及做什么,陛下这般对待他,岂不正是落天下人的口实嚒?!”
齐嵩一把年纪,直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儿子气昏过去!
光滑如镜水磨般的大理石地面,他绷着下巴狠狠一跺,简直就想冲上去打他一掌,“齐策,为父再告诉你一次,你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劳就对主君指手画脚,陛下是雄猜之主,并不似先帝那般的仁懦之君,你若当真放肆过了头,整个齐家,就是第二个公良府!”
齐二的指根又开始胀痛发痒了,指甲死死抵着剑鞘,像是想抵住它们飞速的生长。
“那怎么办?是进是退,爹爹给孩儿一条活路罢!孩儿可不敢连累家人!”
几乎是负气的,齐二阴刻道,“我那群傻瓜同窗得知胥会将军被抓时,当时也有一群人纠集着去宫门外跪旨,一个个都被自家父母撵了回来,同样的事情,同样的不满,我却可以在上书房与陛下争辩——父亲,你是不是就因为我没有好好读书,而是从了武,你就百般看不到我的长处?因为我不像我那个早死的大哥,你就认为我没脑子,不成事,迟早要给家里惹事!”
说不通,说不通。
齐嵩被气得简直撅了下,一手赶紧抓住椅背,在原地慢慢地缓和。
而齐二见状,也烦躁地用手蹭了一下脸,谁知这轻轻一擦,指甲却直接将自己的脸颊抓破。鲜血忽地淌下下颌,浸满他长长的指甲,他心上一紧,都不敢去留意痛与不痛,像是想要掩盖什么般,旋踵便仓皇地走了。
而等到儿子的匆促的背影早已走远,齐嵩这才僵硬地直了直脊背,有些怅然、懊恼地回想:原本不打算骂他的,他走都要走了,原本是想嘱咐他的,想说为父也理解你,这个年纪血气方刚,都想尽快有所作为,但在朝堂,还是要小心,进不了的时候,就退一退,若可以,尽量行阳谋,不要用阴谋,毕竟你行阳谋,就算被人看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行了阴谋,将来就会自我倾覆……
天衍三年“大礼教”后就屹立朝堂,经大风大浪而不倒的三公之首,明明押对了人生最大的一次豪赌,明明成功将自己最看好的高辛氏推向帝位,明明是该位极人臣享尽荣华的功成名就之时,他枯坐在自家无人敢靠近的高堂上,忽然间,遍体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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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想让我营救何方归的亲眷和他的弟弟?”
几日前在白港逃生的红翅的小鸟在中山城的邹吾小院外忽地落下,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又倏地点脚而过。
刚刚辛鸾情绪激动,邹吾特特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简略地做了一餐饭,陪他吃饭。清粥配小菜,邹吾也不敢给他吃别的东西,小菜里甚至都不沾一点辣子、油腻,两个人就边说边聊。
邹吾知道辛鸾写给他这八十六位臣子,是他给他的信任,但是他选择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是毫无理由的。辛鸾被他忽然点破,莫名地就有些羞赧,“嗯,对……我想在辛涧还没来得及清理朝臣之前动手,最少也能帮着保全他们的性命……”他神色迟疑,汤匙心不在焉地刮过碗壁,“我知道悲门有无数的眼线暗桩,在神京也是深耕多年……我的消息都可以和你们分享,我写的这些人你们也可以去接触……救何方归家眷的事情,你能帮我吗?”
邹吾没想到他这么小心翼翼,居然是在拿这么重要的情报跟他换,当即,他将收入衣袖里的纸卷抽出来,攥进手里,轻轻碾碎,“你不用这样。何方归的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三天之后就会有结果,你不必这么忧心。”
他说得这般坦然笃定,辛鸾放下汤匙,倒是一愣,“可……你怎么知道?”
等两个人简略地吃完了饭,邹吾知道他在屋子里待不住,干脆在外面的厦子上给他铺了软垫,让他滚躺在上面放风,顺便看着自己忙里忙外地在院坝里干活。
“是徐斌告诉我的啊。”邹吾说。
他洗完了两个人的被罩,此时正在院子的晾衣绳上抻,红艳艳的颜色,让人看了眉角眼梢都忍不住带上春情。
辛鸾手边全是吃的,一边趴着一边疑惑:“他怎么来说了?这么主动?”
邹吾从被罩后看他,道:“大概是因为昨天他误事了吧,极乐坊里他以为我俩一定忙于私事,无暇管他,便寻欢作乐去了,后来听说我们已见过申良弼又早早走了,才不安起来,申时末总有带着何方归说来找我商议,顺便也探你的口风,看你生气了没。”
辛鸾眉头一皱,他倒是没想到前几天和邹吾甚至都不算生气,只是闹了点别扭,居然还能被徐斌想办法钻这个空子。想到此,他翻了个身,倒扣着脑袋着看邹吾,天地都在他视野中颠倒。
“徐斌……这人你怎么看?”
“说实话嚒?”
“当然是实话。”
邹吾想了下:“大节不失,但小节糊涂,贪货好色,很有小城士绅的习气。他若只是个地方官,或者是朝廷中层官员,问题都不大——老于世故,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关键时刻可以挺身而出,都是他的长处——但是作为殿下的近臣,很明显,他不够格。”
慢慢地,辛鸾在软垫上翻转过身来,甚至坐了起来。
“……因为他既不会匡正主君的得失,也不会辅佐主君善为谋政,更不要指望他做个敢言直言的诤臣……像他这次沉溺妓寮误事、事后又巧诈遮掩,就已可见其精明油滑,他不是不可宠信,只是不可太过宠信,不然他恃宠生娇,殿下又看似对他言听计从,世人就会以为油滑之主才吸引油滑之臣,一些堂堂正正的官员,就对您望而却步了。”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辛鸾看着邹吾,没想到他居然对徐斌这人有这么多看法,却又字字句句从他的角度出发,内容中肯,振聋发聩。
辛鸾有点生气:“你之前怎么不说?”
邹吾一脸莫名:“你不问我我说什么?”
辛鸾弹起身子:“你还说不要指望他做敢言直言的诤臣,那你就做了?”
邹吾无语,这简直就是在耍无赖!
眼见理性回应是招架不住了,他干脆利落地垂头:“殿下责备的是,这是臣之过。”
辛鸾一梗,一脚踩空的滋味让他险些岔了气儿。
愤愤地,他又缓缓地坐下。
邹吾见状,却在潮湿的红床单后忽然朝他一笑,“不过我做什么诤臣啊?做佞臣也就够了。佞臣要的不就是‘入幕事主,无才无德’嚒?我看我正适合。”
辛鸾顿时羞愤,俯身抓着个李子就扔了过去,“你是流氓吗?什么就‘入幕事主’!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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