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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难为情,话说得却坚决。
肖默存闻言低头看着他的手,目光像没所谓,开口却是带着试探的疑问。
“陪我?”
抬起头来又用有烫人温度的眼神看着他,小臂并不挣脱,“现在已经不早了,你哥哥应该还在家里等你。”
乍听之下是将他推远,但细想却又暗含着另一层意思,掩藏在云遮雾绕的傲气之下:的确还有许多为难,但我希望你能一起。
俞念听懂了。
脸皮薄如纸的他原本说完还有些后悔,被这样一问,被复杂深沉的目光一掠,五脏顿时都热烫起来,心中悸动不已。
有多久没有见到Alpha这个样子了?
外表温和,内在滚烫,像有融化的熔岩流淌在这个内敛的灵魂里,烧着自己也烧着他人。仍然不够坦诚,但那不是因为他有心抗拒,他只是还做不到。
俞念低下头,轻声细语地说:“我不在乎。”
声音小得像馒头睡眠时的哼叽,前面两位外人的确是没听见,可Alpha也没听见。
“什么?”肖默存侧过头。
放在西服袖子上的手指慢慢挪动,无意识地玩着锃亮的铂金袖扣,排解内心的窘迫。
一圈又一圈,绕着那扣子打转,实在太暧昧不清,不合关系。
肖默存小力地挣了一下,竟没有挣开。
“我说……我不在乎哥哥怎么想,而且我也告诉过他今晚不要等我了。”
“我就只是想陪你去而已。”
因为不肯放手,俞念一时窘得无地自容,清逸俊秀的脸上现出懊恼,心里怨自己不争气,耳尖也悄然红透。
自己说这样的话,肖默存大概要多想了。
他拉了拉发热的耳廓,双手双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摆放。
前面两人早不出声了,竖着耳朵斜着脖子偷听,人几乎挤到了车座缝里。
“哪有人穿着睡衣带着猫进医院的。”肖默存低头逗弄浑然不觉得自己是个累赘的馒头,表情愉悦又温柔,看不出手上的痛楚。
俞念红润的双唇一抿,还没有想到回答,前面两颗头就咚一下撞到了一起,尴尬的气氛瞬间被撞破。
“哎哟——”两声痛呼。
眼见偷听的事情败露,周至捷干脆破罐破摔,啧了一声揉着头转过身来。
“我说你们俩就别磨蹭了行不行?再磨蹭下去伤口都该长好了!厉助理,开车开车。”
“听您的!”
厉正豪早求之不得,不等老板发话便忙不迭踩下油门朝最近的医院急驰而去。
被这么一闹,后排两人便也不好再聊什么。
一米来宽的皮后座上,他们二人像约好了似的坐得远远的。俞念抱着半梦半醒的猫儿子,偶尔窥一眼旁边的人,见他闭目垂眉,像在休息,不知在想什么。
待到医院,急诊厅里的护士把人带进去,熟练指挥肖默存:“没椅子了,你坐桌子上吧,反正你腿长。”
肖默存也不在意,长腿一蹬,人就斜坐了上去,前掌轻松够地。
多出来的壮丁厉正豪留在车内看管馒头,周至豪懒懒靠在角落有一搭无一搭的,领导模样检视陌生的医院。俞念就眼巴巴地跟在伤患身后,踢踏着绒拖鞋各处走,没人拦他也没人赶他。
酒精、纱布、镊子一字排开,在不锈钢盘里泛着森森寒光。护士将肖默存右手一抬,一层层拆开了简陋的白桌布。
“嗯?”见到覆在手上的黑掌套时她倏地一愣,“这个干嘛的?”
周至捷正过身来要解释,肖默存将他一挡,自行开了口。
“这只手之前受了点儿伤,样子不大好看,怕别人见了害怕。”
淡淡地说完,又平常地看向旁边这位“别人”。
可俞念那对乌黑的眸子却像第一次见到这掌套似的,被它深深刺痛了,慢慢氤氲出浓浓的水雾来。
不止,他一颗心也被人架到了火上,每个面都肆意炙烤着,焦得透了。
好在护士见过大风大浪,不仅不以为意,反而轻松一哂:“所以就一直戴着皮手套?别说倒也挺别致的,不过这东西不贵吧?我可得拿剪刀剪开啊,你这个手肯定是脱不下来了。”
说完也不等回答,径自去旁边拿剪刀了。
血在掌与套之间凝了痂,玻璃碎渣一半扎在皮套里一半扎在肉中,的确是直接剪开的好。
肖默存看着缩手缩脚站在他旁边的俞念,下巴往旁边偏了一偏,不容拒绝地道:“转过头去。”
他性格阴郁孤傲,打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总觉得全世界没有人是真正关心自己的。更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连父母也没有,身体发肤便从未放在心上,是俊朗英武还是丑陋可怖更不觉得要紧。但眼下不同,俞念在旁边,这只受了重创的手如此骇人,就连养父第一次见时都瞳仁紧缩,何况一向胆子小如米粒的Beta。
还是不瞧的好。
哪知俞念却急忙摇了摇头,莹润的眼睛恳求地看着他。
“我不怕的,我想看看……看看你的手到底怎么样了。”
眼神透彻,关心不掺假,跟金地那些猎奇和探究的目光截然不同。
被这样的眸子一盯,肖默存原本硬起的心肠又软了下去,无奈地道:“好吧,吓到了不要怪我。”
话音落下,护士的剪刀找了出来。走到他身前对俞念说:“你帮我抬一下他的手,抬这儿就行。”
俞念一刻也不敢耽误,忙小心翼翼地托起肖默存的手掌,目光寸厘不移地盯着护士动剪刀。
锋刃一出,黑色羊皮从指节中间开始被一点点破开,很快便裂成两半,遮不住的伤痕尽呈三人眼底。
周至捷是早见过的,护士更稳得住。只有俞念,才瞧了一眼,浑身便骤然一颤,脸色顷刻间灰白如墙。
那只牵过他、搂过他、放肆爱抚过他的手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彻头彻尾地变了样。掌骨深陷,指节从中间断裂又勉强接续,开了两次刀的伤口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疤痕,沉默地记录着Alpha曾遭受过的一切。
再不复往日光景。
“五个指头再张开一点。”护士说,“你这样并着我得剪五次。”
肖默存静了两秒,自嘲地笑了笑,“恐怕做不到,只能劳烦你剪五次了。”
俞念猛然抬头,连护士都一怔,幽幽道,“怎么这么严重……”
再动手时动作都轻柔了很多。
“多问几家修复在行的,也不一定就一辈子这样了。”她边剪边宽慰。
肖默存缄默不言。
与此同时,一阵酸楚不经商量便从俞念的心脏顶到了喉间,又从喉间冒到鼻尖,轻易便让他丢盔弃甲。
Alpha的右手真的就像哥哥说的那样,不堪一用了。
俞念闭了闭眼,手指蜷缩起来。他有种错觉,这把锋利的医用剪刀每一下都剪在自己心瓣上了,绞着肉,否则怎么会这么难受。
可肖默存算是他的什么人?
爱字要加个过字,丈夫要加个前字。
他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明明被眼前的Alpha狠心绝情地折磨过,对方出了事却还是不由得自责又心疼。就好像他自己的伤不是伤,他爱过的人受了伤才是天大的伤。
也是此时他才发觉,爱过一个人,惯性竟然这样大。
分不清是傻是痴。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时至今日仍然在支配他的喜怒哀乐,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
他总还是心疼这个人的。
想到这里,他一时昏了头,忘了身边还有旁人,拿一对湿润莹亮的眸子看过去,看着Alpha忍痛的表情、紧抿的薄唇,怔怔地忘了移开。
自己还未察觉时,眼泪已经无声无息地砸到了Alpha的手腕上。
原本全部精神在手上的肖默存蓦地一僵,目光转到俞念脸上,眉峰蹙了起来。
“都说了叫你不要看,为什么不肯听话?”
他以为俞念是吓到了。
顿了顿又低声严令:“闭上眼睛。”
内心煎熬的俞念眸光颤动,死咬着下唇又摇了摇头,却是哽着嗓子说不出话了。
片刻功夫,嫩薄的唇上已经咬出了浅浅一圈牙印。
肖默存颇感莫名。
他移开目光没有说话,内心细细推敲,过了半晌才渐渐明白俞念是在心疼自己。
心疼到掉了眼泪。
忽然间肖默存就想起沐沐还在俞念肚子里的时候,寒风瑟瑟中他们站在医院的空地,自己大声地吼他,握着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这么蠢。”
那时俞念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被他粗鲁地攥着腕子挣脱不开,像只小鹿似的要躲开又做不到,一边害怕,一边央求他别生气。
如今他仍然想问:“俞念,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其实早在那时答案就不言自明,是他自欺欺人。
一瞬间,Alpha铁铸的脊梁骨居然松懈下来,连肩膀都微微一沉,身体中忽然冒出无尽的沮丧——
世上没有后悔药,更无回溯时光的可能,即便知晓错过的东西有多珍贵,悔得肠青却也再难找回。
这份沮丧是为过往的错失,也是为眼下的无望。
他们至多不过再做回亲人。要做 爱人,他已经不够格了。
但能再找回一位亲人已是难能可贵,毕竟他身边早就空无一人。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会珍之重之,爱惜呵护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尽力弥补,但不强求原谅——
犯过错、后着悔的人,应有此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