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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烬急忙回过头,看见有个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背后,而且好像还站了很久,简直像只鬼。
她慢了半拍才给吓得蹿将起来,手忙脚乱的躲到了寒初珞身后,探出头来打量对方。
只见那人满脸冷峻,年纪应当比寒初珞大不出几岁,穿着一身烟青,冰冷的脸上带着让人不禁发抖的凌烈杀意。
他不仅冷冰冰地直盯着红烬不放,手还覆在腰上的长剑柄上,好似随时能拔剑取走她的脑袋。
“你、你……你……”口齿伶俐的红烬当即结巴了。
“没事。他不会伤你。”寒初珞轻轻拍了一下红烬的脑袋,宽慰道,“如果他真想动手,你恐怕早就死了,我也来不及拦。”
红烬:“……”
她又打了个寒噤,心下忍不住直翻白眼,不自觉蹦出一句:“我说珞大哥,你不会安慰人就别安慰,这是要活活吓死我不成?”
“嗯。那我不说了。”寒初珞果断再度一拍小红烬的脑袋,转向那位杀气腾腾的来人,道,“你来的到是快。”
这时候红烬若再不明白他们俩人是认识的,恐怕是做不了这管事人的活了。
红烬偏头扫过寒初珞,发现他垂在桌下的手里正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石箫。
“箫声唤我。”
烟青衣服的年轻人适时一指寒初珞手中的石箫,红烬当即恍然大悟。寒初珞跟她提到过,俯山广大,沁园亦是如此,他们几乎都靠箫声联络。只是她来沁园突然,听到的事和要安排的事都又多又杂,难免一时忘了。
红烬想了想,问:“这就是珞大哥想的法子?”
“嗯。”寒初珞应。
他本性认真,既然归园,自是不会怠慢自己应尽的责任,诸如石箫之类的东西,都在尽力学着去用。
“坐下说。”他先给那冷脸人踢过去一个凳子,请那人坐下。
来人却没有立刻坐下,反而一言不发的消失在了小楼内。
“人呢?”红烬再度十分摸不着头脑,“那人到底是人是鬼……咳!”
不等她说完,就见冷脸的烟青身影出现在对面的长形小楼外。
说人坏话结果人还没走,红烬直接给自己的话生生噎住了,直呛的咳了好一阵。
其实要说可怕,白景更可怕一点,只是白景那张俊美的脸太容易蛊惑人心,只要离的远点,完全可以尽情欣赏。而方才那位冷脸人,虽然长得不丑,可脸色真是凶煞到了可怕的地步,还这么冷不丁就出冒出来,吓到人也不说句话,像根直来直去的大棒槌,十分不讨姑娘家喜欢。
对面长形小楼外的年轻人却是心无旁骛的单膝一拜,跟条大狗似的叫了声“主人”,这才又回到内,往那个寒初珞踢给他的凳子上一座,姿势端正的对寒初珞道:
“辅主,有何吩咐?”
“你别那么严肃,也别喊我辅主。”寒初珞无奈地看着对方那张算是熟悉的冷若冰霜的脸,眉头略舒展开几分,道,“有十个比较麻烦的人,你家的人身法隐蔽,适合盯着他们。所以能劳烦你挑几个人,一会儿跟红烬一起过去,依照她的吩咐暗中盯着那些人么?”
“谨遵辅主吩咐。如有异动,我定让他们随时来报。”虽说寒初珞要他别严肃,可他依旧正襟危坐,冷脸严肃地回答完接着又问,称呼也没有改变的意思。
“还有其他事需要我去办吗?”
红烬、寒初珞:“……”
红烬张大嘴,寒初珞十分无奈。
这沁园上下,也就只有面前这位会如此严肃的称他作“辅主”。可是眼下他也没有暇余与他为个称呼多做计较,只能囫囵的应了。
寒初珞交代完,便转向还站在自己身后的红烬说:“你都听到了,那十个麻烦的寨主就交给他家的人即可。”
红烬瞄着对方冷若冰霜的脸,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
“对了,忘了介绍。”寒初珞交代完正事才言简意赅道,“这位就是你方才赞不绝口的重家……家主。”
“咦?”红烬惊完急忙干笑两声,只手遮着脸,颇为惭愧的从寒初珞背后挪出来,回到自己原位坐好,心有余悸的舒一口气,简直好不尴尬。幸好她刚才没说人家的坏话,否则给人家全听去了,搞不好会一剑结果了她的小命。
红烬跟重家主对坐,仿若面对一团长腿的杀气,登时不知手脚该往哪放。
“他天生就这是副冷脸,你不用太在意。”寒初珞察觉她的忐忑,只得替重家主解释。
“你继续说其他事吧。”他道。
“哦,好。”红烬清了清嗓子,尽可能忽视那团长腿的杀气,继续道,“我仔细清点了那些关外农人,还找了沁园少学的人帮忙记录整理成册。”
红烬说到这里偷瞄了眼对面那团人形杀气,目光才再度回落到自己手中的册子上,“这些都花了不少时间,毕竟那些人只有十个姓氏,名字又都是胡乱取的花草树木。重名之人少则几十,多则上万。”
红烬低头把册子翻过一页,终于念出一个耸人听闻的人数。
“关外迁民统共两百余三十一万七千四百六十五人。”
“什么!?”寒初珞难掩惊愕。
重家主亦是张大嘴,冰冷的神色都为难以置信的惊愕替换。
俯山虽说是十九峰,那只是有名字的高峰。加上大小山丘与矮峰,据沁园之人所言,可能是有十万之巨。否则沁园隐藏在其中,就不会似水滴入河,很难找到入园的路。诸郡王各携数万兵马前来,也不会探寻不到俯山全貌。更不可能容得下如此多的苍域之人。
虽然寒初珞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已经知道人数不会少,可他毕竟没有练过开天宁家那样的“眼力”,着实没有料到竟是如此。
红烬颔首:“四成为青壮年,随时能下地耕种。只是他们原来都种‘刀耕田’,只怕对关内的农事皆很陌生,要从头教起。”
“刀耕田”便是上古时就有刀耕火种之田,与关内相比每亩粮产不及三成,既养活不了太多人,也没有灌溉施肥的概念,全然靠天吃饭,只有多雨又四季常夏的苍域才能如此。
“余下不到三成是下不了地的老幼,零星不足可归入其中的是猎户、药农、铁匠之流。”
青壮年可以教导他们关内种地的方法,老人可以做些家事、帮忙看顾孩子,有一技之长的匠人也能立刻能派上用场。
“这些人都较容易安置,至于剩下的那三成……”
红烬说到此处顿住,不忍再往下说。
“还有三成是?”寒初珞皱眉问。
“伤病。”红烬叹道,“我已问过那些寨主,他们说是着急赶路,不少人都有跌伤。可我暗中带沁园的大夫去看过,他们都说不止有跌伤,还有……鞭伤。”
寒初珞怔住:“你是说……?”
红烬点头:“无论关外如何危险,还是有很多人不愿意背井离乡。他们是被当做牛马猪狗,一路以皮鞭抽打着入关的。”
这三成人便是最难安置的人。
“有些伤势过重,能活着入关已经很不容易,短期内很难复原。伤势较轻的那些人,至少也要十来天才能正常走动。若是勉强他们,只怕会让伤势变重,到时候同样活不成。”
给这些人疗伤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加上他们的亲眷即便没有受伤也不愿离开……于是,至少有数十万人短期内会滞留在俯山,都需要供养他们吃喝。
“且不说那两百万人的安置,至少那些伤者恢复之前,他们是哪也去不了。”
寒初珞默然。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是你。”
对面沉默多时的长形小楼里再度传来了不喜不怒的声音。
下一刹,那声音又恢复了温和与怜悯。
“可惜了,你原本的盘算都落空了。”
前后两句判若两人,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刹,对熟悉那人的寒初珞而言,差异却明显到无法忽视。
寒初珞心下暗叹一声,彻底明白了那句“是谁并无区别”的意思。
他望向对面的小楼,问:“你何时揣度出我原本打算如何?”
“你原想让他们迁至虞宫。”
沁睚忻一言切中寒初珞的打算。
“而今虞宫地广人稀,即便有龙泉百姓迁徙入内,也远未临界,足以容纳他们。可惜现在是寒冬,他们没有御寒衣物。”
万里迁徙,恐怕只有十之一二能活着抵达虞宫。
“你原本打算迁徙必须等到来年开春再动,可是却经不起这庞大人数的吃喝。”
即便有金银,在这大争之时,也找不到能拿得出这么多粮食的粮商。
寒初珞瞥了一眼桌子对面满脸茫然的红烬与重家主,他们二个显然都没有揣度到虞宫这一环,只有沁睚忻才有如此闻一知十的本事。
“恰如你所料。”寒初珞承认。
三成伤者这个变数已经逼得他改变了打算。
“就近到是可以请嵩峻收留。”沁睚忻边说边穿过月白幔帐,现身楼外,却没有来的打算,只是怪诞的悬在楼与楼之间,道:“嵩峻近年来休养生息,安定非常,周遭为战祸所苦而迁徙移籍入内的富户不少,人丁远比过去多了数倍,根本没有多余的籍与田给关外迁民。”
他略带讽刺地问寒初珞:“那最近的地方就只剩下逻桐这一郡了。难道你是想把迁民送给本就势大的高行厚去扩充兵力?”
他的话虽然刺耳,却是面面俱到,就连红烬也不禁颔首认同:“就算有田,谁愿意拿给这些关外人用蛮夷的法子去种?只怕好好的地都要给种坏的。”
红烬说到途中见寒初珞皱起眉来,当即三缄其口,十分机灵的不再出声。
她知道寒初珞是好心想救人,只是这上百万的人数远非当初顺道救回来的几万人那么容易安置,也远非一个高门、一家豪族或者一座城池能容纳得了的。
“虞宫太远,嵩峻人多地少,逻桐不可取。”
沁睚忻到是无所顾忌,毫不留情的戳寒初珞的痛处。
“既然你说人不能杀,我到要好奇一番,你打算如何将这数万万未必会安分守己的苍域人置往何处?”
他这句“不能杀”既是在指万径飞鸟局前亦是在指湛泷关。
从星罗奇阵开始,寒初珞可以说是被一念之仁连连所累。
他天性如此,根本做不到在听到闵墟容身份时杀他,也做不到让沁睚忻在自己面前杀死那么多人。
“我……”寒初珞试着想解释什么,而后无奈地沉默了下去。
他抬眼发现红烬满脸担忧,重家主虽然依旧冷着脸,眼底的担忧也与红烬如出一辙。
他不禁叹了口气,再度看向那道玄黑身影,颇为无奈道: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它距离俯山不远不近,迁徙起来并不困难,途中消耗亦可以减半,也不存在人多无田无籍的窘境,应该足以安置这些迁民。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去信与他们商量,不确定他们愿意与否。而且,那地方还有些贫苦……”
“难得你仔细思索了。”
沁睚忻并不意外,甚至还有几分兴味。
“你所指的应该是……”
……
月余后,即是来年。
伪诏天二十四年,鸷鸟月,终日。
寒初珞一身白衣,站在俯山雾色缭绕的无名小丘顶,与悬在空中的玄衣沁睚忻一起,目送排成长列的苍域迁民远去。
“除开部分途中走失不知去向、另有伤病不治、年老体弱等,不堪迁徙者二十八万余,皆已在嵩峻安葬,其他则已迁定入郡籍……眼前这是最后一批了。”
红烬站在寒初珞身旁,捧着小册子念到此处也不禁学着寒初珞的模样抬手揉了揉眉心。
八郡连年战乱,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年了。即便是再寻常流民都如杂草般顽强,否则根本苟活不到现在,而苍域这些迁民却连关内冬季的严寒都无法适应,光是风寒就病死了不少人。
从帮龙泉百姓西迁入虞宫开始,红烬手中记录的便是动辄涉及数万人的伤病与死亡。可与苍域迁民相比,又都是小巫见大巫。就连自认不会悲春伤秋的她,都忍不住觉得心口堵得慌。好似以前她还在以牧为主耕为辅的逻桐,看乡邻牧民牧牛羊,那便是赶着牲畜四处觅食。
世道如此,迁民其实亦同猪狗牛羊,只是碰巧在寒初珞手中搏得了一线生机。
红烬念完庞大的数字,叹气道:“至于那些准祭,我把他们分了班次轮换布置在赤水渡头,诸郡都以为他们是它郡的兵力,就是这些人太过古怪的,希望不要生事才好。”
这些人依关内来说已可为文武官吏,可苍域没有官吏;沁睚忻的随侍准祭白林很早就死了;大祭司的随侍准祭白枝也死了;上代白景的随侍准祭没有同迁入关……关内根本没有能让准祭们听令行事的随侍准祭或大祭司,除了白景。
可是这位白景根本不屑于这些无聊之事,从而让只能靠自己想法子的红烬觉得十分棘手,唯恐白景不在他们就造次捣乱,累得重家主日日差人盯着他们。
“不行就都杀了吧。”沁睚忻遥遥从空中飘来一句。
他这一句话差点把寒初珞等人噎死。
“咳咳!”红烬给噎得狂咳了一阵。
重家主:“……”
“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就喜欢胡说八道。”寒初珞则狠狠瞪了沁睚忻一眼。
沁睚忻:“……”
经过近一个月的熟悉,寒初珞多少已经习惯了沁睚忻这些气人的话,逐渐能分辨哪些是他故意说出来的气他的,哪些则是稍微有些道理,可以稍微听上一听,却需要自己分辨哪些可用哪些不能用的。
这就好似面对一名哭闹的孩童,如果一直去哄,他必然能越来越闹腾,搞不好还会满地打滚。因而寒初珞果断选择掠过沁睚忻一切没有道理和看似有道理的胡说八道,并且尽可能让周遭的人也少听他的胡言乱语。
沁睚忻对此表示:“……”
寒初珞掠过他,直接对红烬道,“你继续说。”
重家主:“……”
居然说白景胡说八道,他真是打从心底里钦佩寒初珞了。
红烬点了点头,反正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白景把人的生死说得像天气好坏般简单了,好歹也是非人白景,没点古怪的地方反而才更奇怪。
反正有珞大哥在,一物降一物,白景也不能拿人怎么样,就是嘴巴不饶人而已。
——红烬不知不觉间也习惯了尽量少听白景的“胡说八道”了。
“目前他们都很听白景大人的话,既不多言,亦不生事,只要管饭便可。吃闲饭的人多到不是什么大问题,大不了继续买赤水珊瑚呗。”
红烬说完心下忍不住对自己翻个白眼,觉得自己把近墨者黑的败家子行径学得真是够快。
就说前不久在江雪门她第一次看见白景掰赤水珊瑚还心口疼得厉害,一门心思想着节俭,现下却好像有金山银山随便吃了。
可能银两这种东西只有还做“市井之人”的时候,会有暇余去计较。
现在的红烬只想能少死几个人就好。
乱世中上位者最不屑于人命,因而人命贱如蝼蚁。寒初珞早已看懂了这些,继而才不希望人命如此之贱。
“眼前这批,便是最后一批迁民了……”
伪诏天二十三年,苍龙月第十日,武神珞得嵩峻、淄州助,迁苍民百万。
至次年鸷鸟月末,迁毕。
《天帝志·诏天》
“且先如此吧。”
钱的事情寒初珞根本无暇关心,不说赤水珊瑚,沁园还有天帝私库可用。
只是……
想到此处,他不禁回望向湛泷关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