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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我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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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至至极,无泪无殇。广平王呆坐了许久。

    柳飞猿忍了忍泪水,抽泣着把自己所见讲述了一遍。当然,他并不知道后来高力士和黑衣人的事情。

    “建宁王打晕了升平,让你带回来?”

    “是。”

    “哎,恐怕那时候他就已经生了必死之心,他从小就倔,他是怕自己与父皇极力抗争而连累我,所以才让你带升平回来的。”

    广平王的心思忽然又转。是啊,如果他真是要加害我,为了太子之位和我争宠,他大可以领兵攻入长安,不该选择自杀的。倓弟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昨夜不仅自己遇到了偷袭,就连升平也遭遇了伏击,一定是有人从中作祟。

    他心里忽然怕起来,当暗涌袭向自己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潜伏于大唐地下的危机有多么深重。

    李辅国?张皇后?他们隐藏在暗处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呢?他又觉得这股力量似乎已经超越了那两个人的能力范畴,更加叵测。

    还有那个救了郡主的黑衣人,他到底什么来头?

    慧琳说有人发了一封镖信给他。飞镖缠着一张纸条,直直的插在他的床头。纸条里有时间地点,以及四个字“有人行刺。”

    纸条很是神秘,连要刺杀谁都没有说明。

    给慧琳投射镖信的人,会不会就是那个黑衣人呢?

    黑衣人的事情,可以等郡主醒来再多问些清楚。眼下最急迫的,还是要弄明白,王才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广平王此时,还不知道王才人已经在狱中自尽的事。

    他沉思良久,终于做了决定——是时候让那个人还一下欠自己的人情了。

    当即便以暗语写了一封密信,嘱咐柳飞猿送了出去。送信的方式很简单,但也很奇怪,只要到平康坊随便找个上了年纪的乞丐,交给他就好了。柳飞猿将信将疑,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样奇怪的送信方式,以至于第二天他在平康坊晃荡了许久,物色了许多老乞丐,最后不得已才找了个看着靠谱的,鼓起勇气把信交给了他。

    悲伤,是自广平王熟睡之后来的,泪水濡湿了大半个枕头。

    数日前的一个晚上,大雪纷飞。平康坊靠近皇城的一处宅子里,灯火依然亮着。

    院子里、屋顶上的雪已经落了尺余厚,没有人打扫。因为这座院子里只住了一个人,而他最近又太忙了,还没来得及除雪。这个人就是鱼诺海。

    平康坊在皇城东南角,住着的都是些达官权贵。鱼诺海的府宅是李辅国赏赐的,占地五十余亩,亭台楼阁计有大小房屋十几间,还有两座小花园。这本是一位三品官员的宅子,自是十分的阔气。

    就在这样一座诺大的豪宅里,鱼诺海倔强的一个人住着,别说厨子、侍婢,就连一个守大门的都没有。

    他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反而,因为童年时的贫苦,锻炼了他勤快耐劳的品格,甚至就像一个苦修的僧人。

    平日里在官场上,山珍海味美酒佳酿,他亦能快活的去享受,别人丝毫看不出他曾是一个孤苦的乞儿。

    只是一回到自己的家里,便会恢复起清冷的生活。当他有机会在自家用饭的时候,就会为自己熬一碗稀薄的粟米粥,烫几棵青菜,没有什么调料,只是少许的撒一点盐巴。

    如果时间更充裕一些,他还会打扫一下房间。房间很多,只是原来许多的家具已经被前主人变卖了,只剩下一些不值钱的木床、柜子什么的。他现在睡着的床,很简朴,似乎是原来奴仆用过的。许多房间都是空着的,他也未曾买过多少家具去填补,所以打扫起来倒也简单。

    有三间房屋在安禄山的叛军占领长安期间,毁掉了,他甚至买来木材砖瓦,一个人慢慢的修葺完好了。就一个人,当他晚上回来还不想睡得时候,他就去趁着月色,或是点着灯笼,砌上几块砖、架上几根木头。一点点的,竟然完全修复了。虽然这些屋子,他也不会去住。

    他依稀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曾随一位砖瓦匠做过学徒,那是一名很普通的砖瓦匠,只能帮一些穷苦人家盖盖简单的屋舍。那个人太残暴了,经常打他骂他不给他饭吃,半年以后,他就逃掉了。以致于这段记忆总是很模糊。

    如果不是因为修葺房子的事儿,也许这辈子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至于那两座小花园,他就完全的不知所以了。

    原来主人养着的奇花异草名树嘉木,因为需要极为细心和特别的照顾,而鱼诺海完全不懂这些,所以早就枯掉了。只剩下些枣树、槐树、柿树之类耐活的树种。

    对了,还有一株很古老的银杏,主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才成。到了秋天,落下满院金黄的叶子,算是很美很美了。

    这两年的秋天,他便常常站在树下,闭着眼等风吹过,等簌簌落下的叶子,轻轻砸在他的脸上。那种感觉很美好,很像姐姐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脸。

    树木自由生长。花草则是自生自灭。

    他也不管什么是草什么花,只要它们春天发芽,夏天长得茂盛,他就很开心了。所谓照料,也只是把原来几条亭台楼阁间的小径休整一下,除除草什么的。

    一到了夏天,满院子的蒲公英、向日葵、牵牛花、爬山虎、狗尾巴草,野草莓什么的,还有池塘里的荷花,疯狂的生长。蛐蛐、知了的疯也似的叫啊叫。

    他就在亭子里,痴痴的坐着,看着满院子里旺盛的生命,偶尔呵呵的傻笑几声。

    他自己不会弹琴做诗,也没什么懂得弹琴做诗的朋友,也不会招揽那些盛有才名的歌姬到家里来。甚至酒肉朋友也不多,都是官场上的客套交情,点到为止。

    人本来就是很奇怪的。有些人一旦富贵发达便会挥霍无度肆意享受,有些人则永远活在一种害怕失去的情绪里,过着苦行一样的生活,而且不断告诫自己,这样才最踏实安稳。

    他也不愿意让更多人接近自己,这座院子就算是贺兰寿几个察事厅子的人来,也只是在二门处候着。

    只有一次,也许是两次吧。他曾经邀请郭暧到家里来喝酒,就在那座荒草疯长的花园里。

    他觉得郭暧也是个奇怪的人,他的出身富贵,竟然一点都不介意自己这怪僻的家宅,还有自己做得那些粗糙饭食。

    他看得出来,郭暧是真心喝得开心痛快。也许,他对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吧。

    如今是冬天,院子里的花草早就枯掉了,树木的叶子也落个干净。只剩下诺大的院子,和一个孤零零的人。

    今天,他回来的不算晚,一直在灯前坐到现在,炉子里的火早熄了,也没发现。

    他在面临着一个重大的抉择,最近发生的种种,又极大的加剧了这抉择的紧迫性。

    而今早所发生的一件事,则无疑将这抉择硬生生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知道李辅国并不是绝对的信任自己,虽然追随他许多年,也做到了副总管的位置,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个副总管和贺兰寿比起来,在李辅国的心里总差着一大截。甚至在一些事情上,自己根本无法进入他们两个之间的小圈子。

    但他终究对自己是有恩情的。

    当初自己从泥瓦匠师父那里逃了出来,却发现姐姐已经不在原来那家破庙里寄住。没有找到姐姐,几天几夜没能吃上一口饭,几次饿昏过去,后来只有摘了树叶草叶子来吃。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饿肚子更残忍的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饿死的。反正姐姐也不见了,她那套不要偷东西之类的说教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是做个好人还是坏人,总归要活下去吧。

    他悄悄来到城里,混迹在繁华的街市上。终于下定决心去偷一些东西来吃。那些填满了牛肉羊肉一咬满口汤汁的包子,就像一个个魔咒,迫使他终于伸出手去。

    第一次他吃到了满口肉汁的包子。第二次,他偷到了一只烧鸭子。第三次,他偷到了一条羊腿。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后来他就成了长安城里一个专干偷鸡摸狗勾当的小混混,有了几个自己的小兄弟。

    只是他们的胆子越来越肥,他们开始不满足于偷鸡偷包子的。他们开始学着潜入一些大户人家,去偷些金银细软。

    惩罚终于来了,几个小伙伴在一次偷窃中被发现了。那家主人并不想去报官,而是派了一名残忍的家丁用起了私刑,狠狠的鞭打了一顿之后,便要带出长安,寻一处乱葬岗杀掉。

    像他们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管的。

    路上鱼诺海醒了过来,惊呼救命,那名家丁只管继续用鞭子抽他,毫不在意什么。街坊邻居也早恨透了这几个小坏蛋,看他们被捉住了正挨揍,也统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有些人的笑声竟出奇的高亢。

    就是在那个时候,刚巧出宫办事的李辅国拦下了马车,花了银子买下了他们。

    鱼诺海还清晰的记得,李辅国当时只问了他们一句话,“为什么要做贼呢?”

    其他几个人编了许多看似可怜又招人同情的理由,只有他倔强的回了两个字,“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