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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黄泉阴路
也曾是长安浪子,与人诗酒唱和,猜谜投壶,通宵达旦。
也曾架驱鹰犬,逐猎山林,结交胡人异士,放纵猎奇。
也曾与三五好友,趁着春服新成,春光正好,在曲江池边看尽长安丽人。
也曾在渭城灞桥,送人西离东去,不知何日是归期。
那些年的光景多好啊,所谓哀愁,也不过是伤春悲秋罢了。
他想到二哥,生不能见面,竟只好在梦里与自己道别。
他想到老凌人王顺儿,也曾运冰出入宫廷,可他毕竟不同于岑参、王维那些人,不同于父亲,不同李泌,他只是一个采冰的老人,也许他一辈子只做了采冰这么一件事。他不懂那些国家社稷的大道理,却冒死救了自己,而且在自己昏迷之时,便因故身亡,竟不能亲眼见上一面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想到方才所见,寒夜里衣衫褴褛的苦工,还有松下风收留的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孩子们……
所谓伤春悲秋,所谓生死离别,同这众生的苦难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众生又是何尝的坚韧与勇敢,无论面对怎样的磨难,都在努力的活下去,直到春天来临,田野里开满了花朵。
这人间的众生,是何其渺小,又是何其的伟大,谁个又不是这芸芸众生的一粒砂呢。
郭暧满意的闭上了眼睛,此时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潮水一般向着自己涌来,汇入自己的身体里,这股力量异常的浩大,又似真如幻。
郭暧不禁把手掌放在小腹上摩挲起来,感受着那股温柔而强大的元力,它似乎来自于天地间的每一个人,每一匹野兽,每一只飞鸟,乃至每一瓣美丽的落花。
郭暧一直睡到中午才醒来。
一片和煦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这种温暖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舒服。他缓缓睁开了眼,看到王萍儿已经在屋里帮人缝补衣服。
午饭依然是盐水汤面,热腾腾的白面条上,加了一小撮儿腌萝卜,令这一碗筋道的素面,更加的可口开胃。腌萝卜细细的切成了丝儿,碗里有,一旁的小碟子里还有一些。
郭暧也顾不得吃相,呼噜呼噜吃了三大碗面条,这才抹抹嘴儿,嬉笑着问起。
“今天加餐了,有腌萝卜啊?”
“你就爱耍贫嘴,不过是几根儿萝卜丝而已。”
王萍儿被他逗得咯咯乐起来。
王萍儿见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觉得很可爱,他是没见过什么贵公子吃饭的样子的,虽然以前从没听说过郭暧这个名字,他人又诙谐,但她始终觉得他应该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吃起来饭七大碟八大碗的,还有不少丫鬟婆子在一旁伺候着。
见他此时吃饭的样子,就是个饿坏了狼吞虎咽的少年啊,贵公子平时也是这样吃饭吗?应该不是吧。
“哪里来的?”
“邻居给的,我把你拿回来的米面,送了一些给邻居,他们给了这些。”
“哦,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王萍儿一时没听出郭暧的意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米面的事情传出去了,会不会有危险呢?”
“怎么会——大家祖祖辈辈都是采冰的凌人,原来同住在一个坊里,叛军占领了洛阳,大家又一起住在这里的。如果不是他们帮忙,恐怕我也早被叛军捉去了,就连父亲的身后事,也是多亏了他们的。”
提起父亲,王萍儿的眼睛里又盈满了泪花,不过她终于还是忍住了悲伤,没让那痛苦的情绪侵蚀自己。
“哦,原来是这样,是我冒昧了。”
“也没什么了,是你不知情罢了。”
“我昨夜里出去,见南城附近有一处工地,正在挖一个很大的坑洞,其它地方好像也有,是不是就是令尊所提到过的那件事呢?”
“那就是的了。”
“老人家可有提到过关于那坑洞的事情?”
“倒是提过一些——”王萍儿神情暗淡下去,欲言又止,似乎并不太想提起那些事。
郭暧看出端倪,尽量放缓了语气,问道:“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不,不是,倒也不是我的事情,只是那件事,听父亲说来总是心有余悸。”
王萍儿说着,把手轻轻按在了不断起伏的胸口。
“我看那坑洞,大的惊人,也非常的深邃,绝非寻常之事,我想一定同洛阳城的安危与未来有莫大的关系,如果姑娘知道些什么,无论如何还请告诉小生。”
“这个——”王萍儿的心跳更加剧烈了,说话间有些慌乱。
“姑娘——先喝杯水定定神儿,有什么事但请知无不言,不须怕什么,有我在呢。”
看情形,王顺儿老汉生前一定看出那坑洞的蹊跷,并且告诉了姑娘,而且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才使得姑娘一想起父亲所言,便生了惧怕。
王萍儿挨着郭暧坐了下来,捂着胸口,喝了好一阵子的水。
“父亲是很有经验的采冰人,懂得在各种条件下破开冰面、冻土,所以被叛军找去,在各个地方都看了看,帮助他们挖开冻土层,父亲说在洛阳城里一共画出了八个地方,都在挖掘那样的地穴,负责监督他的军官,只是划好地方,让他出主意看怎么挖才省工省力,其它的什么也没说,至于那地穴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更是之字不提。”
“也许,那叛军军官自己也不知情。”郭暧兀自呢喃道。
“恩,恩,恩,”王萍儿听郭暧自言自语,不禁频频点头,说:“父亲也是这么觉得,他觉得事情蹊跷,话里话外的打探几句,也是看那军官毫不知情,都是奉命行事。”
“后来呢?”
“后来么,父亲发现那地穴不仅过大,而且还十分的深邃,没日没夜的挖了几天,仍是不许停工,直到后来有一处地穴说是挖好了,便要父亲带人去探探深切方位,以作参考。”
“老人家下到地穴里面了?”
“恩——”王萍儿轻轻应了一声,脸上袭过一抹阴郁,停了一会儿,才以低低的声音,继续讲述起来:“那一口地穴到了三五丈深处,土质变得松软,就挖得就快些,不过还是又往下挖了三十丈余深。
一个汉子一镐头敲下去,洞底好大一片都塌方了,当时就有几个汉子一起跌了进去,连个呼喊声都没听见,不知道落到了哪里,洞底还活着的人当时就吓傻了,赶忙跳进了筐里,疯狂摇起了铃铛,喊着洞口的人把他们拉上去。
那些人一上来都瘫倒在地上,先是挨了一顿鞭子,监工的军官才问起话来,可他们就是死活也不肯下去了,都说挖得太深了,黑洞洞的不见底,挖到了阴间黄泉路上去了。”
说到这里,王萍儿有些害怕的停了下来,抬眼望着郭暧。
郭暧心头一震,等王萍儿的情绪缓和下来,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些官兵个顶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哪里会信他们的话,只当他们是偷懒撒谎,不管不顾的又一顿鞭子抽,工人们躺在地上死也不肯下去了,一个军官发起狠来,一把抓住一个苦工的脚脖子,倒提着就要生生扔进洞里去,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时候——”
王萍儿的鬓角微微渗出了汗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声音都开始有些颤抖了,郭暧连忙又给她倒了些水,嘱咐她先缓缓再说。
王萍儿一大碗温水喝下去,出了一阵虚汗,两手死死的攥紧了衣角,脸色煞白煞白的,像是怕极了什么东西。
郭暧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本来这样的回忆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是很不好的,换作往日郭暧一定嘱咐她不必再说下去了,不过现在这事关系重大,也只好委屈她了。
王萍儿休息了一会儿,使劲儿抿了抿嘴。
“就在这个时候,从洞底忽地升起了一股阴风,吹在那军官身上,那军官晃了晃便一头栽倒在地上,连同他提着的苦工,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那军官身型魁梧,壮实的像条牛,可那风一吹就死了,当下工地上的人都吓得四散奔逃,连那些监工的官兵也都吓傻了,一个个慌忙戴了帽子提了刀剑,跑去向上司报告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觉得采冰人常年跟冰打交道,不是在冰窟上,就是冰窖里,阳气盛扛得住洞底的阴气,便喊了父亲和几个凌人,一起下去看看。
父亲带人到了那座地穴,相熟的人立刻围了上来,他们知道这事儿劝也没用,后边就站着官兵提着刀子盯着呢,这地穴是一定要下去的,便一个个七嘴八舌的把自己所见告诉了父亲,希望他心里能有点谱儿。
有的说,当时从洞里涌出来许多的黑雾,极其的阴冷;有的说那不是黑雾,是冤死的鬼魂,是鬼魂杀了那军官和苦工,当时便有人附和起来,说是真的挖到了阴间黄泉路上去了,冤魂趁机跑出来了,有的干脆说自己当时听到了洞里传来的鬼嚎声,吓死人了;也有的说是那些摔死的工人,化作了厉鬼,他们摔死了却不知道自己死了,便疯了似的往外跑,正巧撞在了那军官身上。
众人一阵吵嚷,来了几个军官叫骂了几句,大家才安静下来。
父亲明白大家一片苦心,谢过大家的好意,嘱咐他们退得远远的,自己便到了洞口。
还没来得及往下看,便有一股寒气穿透了父亲的身子,父亲做了几十年采冰人,打小跟着爷爷在冰上戏耍,还没怕过冷,可那一阵寒气,却令父亲心里也打了寒颤。
记得那晚上父亲回来,也是一脸的惧色,说是当时只觉得连自己的魂儿都被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