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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时分,天寒色青苍,山冻不流云,陈平安环首四顾,视野所及,一片枯寂。
这就是人间颜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万里山河,是绝对无此感触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陈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宫仙诀炼化的行山杖,呈现出青翠色泽,使得这条雷池脉络更似竹鞭材质,不然金色太过显眼,不过只要撤去一道禁制,这根暂时属于小炼的打鬼鞭粗胚,就可以恢复原本面貌。
北俱芦洲有一点好,只要会说一洲雅言,就不用担心鸡同鸭讲,宝瓶洲和桐叶洲,各国官话和地方方言无数,游历四方,就会很麻烦。
陈平安走到山脚那边,依旧四下无人,轻轻捻起一张阳气挑灯符,燃烧速度正常,这说明郡城那边,妖魔作祟的可能性更小,极有可能是金丹宋兰樵所说的第二种情况,郡城周边的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将崩溃,从而影响到了一地风水气数,天灾也就顺势而生。
只不过事无绝对,陈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箓,缓缓而行,直到遥遥遇到一辆装满木炭的牛车,一位衣衫破旧的精壮汉子,带着一对手上布满冻疮的稚童儿女,一起去往郡城,陈平安这才熄灭符箓,快步走去,两个孩子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只是乡野孩子多腼腆,便往父亲那边缩了缩,汉子瞧见了这位背箱持杖的年轻人,没说什么。
冬寒冻地,泥路生硬,牛车颠簸不已,汉子愈发不敢牵牛太快,木炭一碎,价钱就卖不高了,城里有钱老爷们的大小管事,一个个眼光毒辣,最会挑事,狠狠杀起价来的言语,比那躲也无处躲的风寒还要让人心凉。只是这一慢,就要连累两个娃儿一起受冻,这让汉子有些心情郁郁,早说了让他们莫要跟着凑热闹,城中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宅子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吓人,彩绘门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这一车子木炭真要卖出个好价钱,自会给他们带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该买的年货,也不会少了。
依稀可见郡城高墙轮廓,汉子松了口气,城里热闹,人气足,比城外暖和些,两个娃儿只要一开心,估计也就忘记冷不冷的事情了。
只是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车身后,让汉子有些担心。
陈平安稍稍加快脚步,笑问道:“这位大哥,我是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不知道这座郡城叫什么?有什么值得去的地儿?”
汉子是个闷葫芦,只是不敢装聋作哑,扯出个笑脸,嗓音沙哑道:“回老爷的话,前边叫随驾城,据说当年皇帝老爷往南边走,不小心遭了风寒,待过一段时间,就赐下了这么个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庙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里人最多,老爷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进了城,就去这两个地方走走看。”
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按住牛车,“刚好顺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顺便与大哥多问些随驾城里边的事情。”
汉子瞧着虽然忐忑,但是当他抬头一看,牛车离着随驾城的城门越来越近,总觉得出不了岔子,似乎这才稍稍心安,便尽量学那城里人说话,多说些漂亮话:“那我就说些知道的,能帮上老爷一点小忙,是最好,我没读过书,不会讲话,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老爷多担待。”
陈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车,说道:“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开了说。”
在汉子想到哪说到哪的介绍下,陈平安得知这座随驾城在银屏国,不算小城,历史上出过一位宰相老爷,所以城隍庙那边的魁星楼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闹腾,据说求财很灵,城里做大买卖的有钱人,都爱去那边烧香,所以汉子就是要拉牛车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卖了一车木炭,可以在附近铺子直接买了年货回家。
两个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陈平安,可只要陈平安对他们笑了笑,他们就立即转头,有些难为情。
不知不觉,牛车就到了城门这边,由于天色还早,需要排队入城,附近有些早点摊子,陈平安就买了碗小米粥和一个卷饼子,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来,不远处的两个孩子咽了咽口水,汉子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铜钱交给女儿,得了钱,俩娃儿撒欢跑向摊子,同样买了一碗小米粥和一只泛着鸡蛋香味的卷菜饼,女儿将那卷饼捧着送去给她爹,汉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将剩余卷饼撕成两半,还给女儿,小女孩跑回桌边,递给弟弟一半,然后姐弟一起吃那一碗粥,汉子护着那辆牛车,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摊子生意不错,两孩子就坐在陈平安对面。
陈平安吃东西习惯了细嚼慢咽,一边想着事情。
先前鬼蜮谷之行,与那书生勾心斗角,与积霄山金雕精怪斗力,其实都谈不上如何凶险。
但是铜臭城到青庐镇之间的那段路途,或者准确说是从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剑仙破开天幕逃到木衣山,让陈平安现在还有些心悸,事后几次棋局复盘,都觉得生死一线,只不过一想到最后的收成,满满当当,神仙钱没少挣,珍稀物件没少拿,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遗憾,还是打架打得少了,不痛不痒的,竟是连落魄山竹楼的喂拳都不如,不够尽兴,如果积霄山妖物与那位搬山大圣联手,假设又无高承这种上五境英灵在北方暗中觊觎,兴许会稍稍酣畅几分。
之后在木衣山府邸休养生息,通过一摞请人带来翻阅的仙家邸报,得知了北俱芦洲不少新鲜事。
其中最意外的,当然是太平山女冠黄庭,在砥砺山生死战中,输给了那个名叫刘景龙的山上年轻俊彦,要知道黄庭可是为了破开元婴瓶颈才来的北俱芦洲,虽说她是一位新元婴,可黄庭剑术之高,毋庸置疑,而那与黄庭岁数、修为大致相当的刘景龙之上,犹有两位修为、天资、福缘背景都要更加出众的“年轻修士”,至于刘景龙之后的七位天之骄子,只看云霄宫杨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陈平安就不敢有丝毫轻视。
在此之外,砥砺山还有一处地方,陈平安十分好奇。
山外有山,大战不断的砥砺山,附近有一座最适宜观战的百泉山,山上灵泉百余口,灵气盎然,是一座先天宝地,山上建造有千余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绿水间,庭院深深,风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卖,全部由琼林宗聘请阴阳家高人选址和墨家匠师精心打造,可以长租,但是期限越长,价格越贵。
靠着这桩财源滚滚的长久买卖,生财有道的琼林宗,硬是靠神仙钱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门派得以获得宗字后缀。
这座宗门在北俱芦洲,名声一直不太好,只认钱,从来不谈交情,可是不耽误人家日进斗金。
所以琼林宗既让修士眼红,又让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脍炙人口的讥讽话语传遍南北:绣花枕头上五境,两袖清风琼林宗。
陈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门那边,城内远处有马蹄阵阵,轰然砸地,应该是八匹高头大马的阵仗,联袂出城,临近行人扎堆的城门后,非但没有放缓马蹄,反而一个个策马扬鞭,使得城门口闹闹哄哄,鸡飞狗跳,此刻出入随驾城的百姓纷纷贴墙躲避,城外百姓似乎见怪不怪,经验老道,连同那汉子的那辆牛车在内,急而不乱地往两侧道路靠拢,瞬间就让出一条空荡荡的宽敞道路来。
这是到哪儿都有的事。
那伙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一个个高坐马背,疾驰出城,一连串急促马蹄就像一串爆竹,那些神色倨傲的权贵子弟,娴熟纵马呼啸而过,人人身穿名贵貂裘,手持锦绣马鞭,挽刀背弓,还有豪奴健仆携带鹰笼,好一个追风逐电何雄哉。
不过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远处一座摊子上坐着的两位年轻人,一男一女,穿着朴素却洁净,皆背长剑,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气度,他们各自吃着一碗馄饨,神色漠然,当那男子瞧见了纵马狂奔的那伙随驾城子弟后,皱了皱眉头,女子放下筷子,对男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心中了然。
应该是奔着随驾城异象而来的修行中人。
只不过年轻男女修为都不高,陈平安观其灵气流转的细微迹象,是两位尚未跻身洞府的练气士,两人虽然背剑,却肯定不是剑修。
当那负剑女子转头望去,只看到一个跟摊主结账的年轻人,手持竹鞭斗笠和绿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并且气势平平,那些闯荡江湖的游侠儿无异,女子叹了口气,若是无意间一头撞入这座随驾城的江湖人,运道不济,若是与他们一般无二,是专门冲着随驾城大祸临头、同时又有异宝出世而来,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难道不知道那件异宝,早已被银屏国两大仙家内定,旁人谁敢染指,如她和身边这位同门师弟,除了完成师门密令之外,更多还是当做一场危机重重的历练。
这场千真万确的神仙打架,凡俗夫子,稍微掺和,一不小心挡了哪位大仙师的道路,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女子思绪悠悠。
她自己已算银屏国在内诸国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修士,可是比起那两位,她自知相差甚远,一位不过十五岁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更机缘不断,一路修行顺遂,更有重宝傍身,若非两座顶尖门派是死敌,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
十数国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着他们两位的成长和较劲。
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相逢,都会是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她其实也会羡慕。
因为那位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万众瞩目的早慧少年,确实生得一副谪仙人皮囊,性情温和,并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让女子见之忘俗的少年?
年轻男子一见师姐怔怔出神,便以为是忧愁接下来的行程,出言宽慰道:“师姐,若是没有把握,我们找到那个孩子就走,无须理会这场避无可避的灾殃,师父说过,我们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顺形势,随驾城既然享了神灵庇佑的数百年之福,就该受这一场命中注定的天灾大祸。”
女子点点头,然后提醒道:“小心隔墙有耳。”
男子笑道:“若说城中鱼龙混杂,奇人汇聚,我是信的,可要说这城门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们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师,哪个不是熟面孔?难道那个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还是那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其实是位江湖大宗师?”
女子微微变色,“忘了师门教诲了吗,下山游历,慎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嘱,女子视线迅速瞥过那肩头蹲猴的老人,和那个走到一辆牛车附近的年轻人,然后她内心一震,后者无事,依旧茫然无知自己师弟的冒犯言语,但是那位原本伸手在给肩头小猴儿喂食的老人,转头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女子站起身,抱拳告罪。
老人却不太领情,视线游移不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弃她的姿色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师弟却差点气炸了胸,这老不死的家伙竟敢如此辱人!他就要先前踏出一步,却被师姐轻轻扯住袖子,对他摇了摇头,“是我们失礼在先。”
年轻男人狠狠剐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将其面容牢牢记在心头,进了随驾城,到时候夺宝一事拉开序幕,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必会大乱,一有机会,就要这老不死的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其实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结了仇的双方,脾气真是都不算好。
其实这银屏国周边十数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横行,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说这里边的练气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里边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两大死对头门派为首的两位境界稀烂的金丹修士,各自领着一群小喽啰打来打去,听说对峙了好几百年了。
不过宋兰樵说得轻巧随意,陈平安还是习惯谨慎走江湖,小心驶得万年船。
山上修士,万千术法稀奇古怪,一旦厮杀起来,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坏,都做不得准,五行相克,天时地利,运道转换,阳谋阴谋,都是变数。
进了城,为了免得那卖炭汉子误以为自己心怀不轨,陈平安就没有一起跟着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那座城隍庙。
其实陈平安看得出来,那个汉子是一位纯粹武夫,约莫是四境,在见到自己的身形后,汉子才故意呼吸浑浊、脚步轻浮起来,想必在银屏国江湖上,一位底子还不错的三境武夫,本该小有名气才对,至于为何成了个乡野樵夫卖炭人,拖家带口挣辛苦钱,想必也会有他自己的故事。这些陈平安不会去探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在双方分道扬镳之后。
汉子牵着牛车,两个孩子依旧无忧无虑,四处张望,汉子笑了笑,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游侠的远去背影,自言自语道:“连我是个江湖人都没看出来,那就该是二三境的后生了,唉,怎的就来趟这浑水了,那些个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龙一般的存在,随便晃荡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陈平安笑了笑。
那汉子是个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说北边的那座灵宝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应该是想要让自己早些离开随驾城这座是非之地。
巧了,那耍猴老人与年轻负剑男女,都是一路,跟陈平安一样都是先去的城隍庙。
陈平安便故意慢了脚步,与他们拉开距离,然后在半路一座字画铺子驻足,在铺子里边看了一炷香的字画,没买字画,倒是花了几两银子,买了几本原本店铺用来当添头附赠的册子,专门介绍银屏国一带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书籍版刻还算精良,只不过算不上什么善本,内容讨喜而已。
收入竹箱后,离开铺子,已经不见老人与男女的身影。
临近城隍庙后,陈平安脸色有些凝重,香火袅袅,在城隍庙外的大街上,就能闻着那股香火独有的气味,但是走过的山水祠庙多了,就会知道,香火多寡浓淡,并不重要,而在精纯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统祠庙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创建的淫祠也罢,都要看那香火精华有几斤几两。在陈平安凝神望去之后,只见这座气势巍峨规模宏大的城隍庙,香火萦绕,像是被城隍爷用了秘法拘押起来,半点不泄露出去,这就属于僭越之举了,所有朝廷正统祠庙,山水神祇、城隍庙和文武庙在内,都要反哺一地山水,会剥离出一部分香火精华散入周边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苍生,庇护百姓,这才能够形成一个循环,而不是像眼前这座城隍庙这样,滴水不漏,悉数收入自家囊中。
陈平安轻轻叹息,其实可以理解,这是庙中那尊金身神祇用来吊命的自救之举,当下已经顾不得其它了,有些类似饮鸩止渴,长久以往,祸事只会不断累积变大。
陈平安没有走入这座按律司职守护城池的城隍庙,先前那位卖炭汉子虽然说得不太真切,可到底是亲自来过这里拜神祈愿且心诚的,所以对前后殿供奉的神仙老爷,陈平安大致听了个明白,这座随驾城城隍庙的规制,与其它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后殿和那座魁星楼,亦有按照本地乡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财神殿、元辰殿等。不过陈平安还是与城隍庙外一座开香火铺子的老掌柜,细细询问了一番,老掌柜是个热络健谈的,将城隍庙的渊源娓娓道来,原来前殿祭祀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将,是早年一个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勋人物,这位英灵的本庙金身,自然在别处,此地真正“监察福祸、巡视幽明、领治亡魂”的城隍爷,是后殿那位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银屏国皇帝诰封的三品侯爷。
说到这份诰命的时候,老掌柜笑眯眯问道:“年轻人,是不是想不通为何只是个三品侯爷,这位文官老爷生前可是当了正二品尚书的。”
陈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与老掌柜问来着,有说法?”
若说这浩然天下众多祠庙的规矩讲究,陈平安其实早已门儿清了。只不过想要做到入乡随俗,到底怎么个随法,自然是入乡先问俗。
老掌柜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跟香火铺子请了一筒香。
上道。
老掌柜哈哈大笑,这才开始说起里边的那点门道,“年轻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晓得这官场,很正常,官场上的爵位与官品,是不太一样的,更别提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爷们的品秩,又不一样,怎么,听迷糊了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是有些复杂了。”
老掌柜开始显摆起来自己的学识,摇头晃脑道:“咱们这位城隍爷,早先在开国皇帝手上,其实才封了位四品伯爷,只是一直香火灵验,前些年新帝登基后,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咱们这位城隍爷追赠为三品侯爷,当时好大的排场,礼部的尚书老爷亲自离京,那么大一个官,亲自带着圣旨到了咱们随驾城,进城后,又挑了个黄道吉日,铺子外边这条街,瞧见没,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队衙役从头到尾,都先洒水清洗了一遍,还不许外人旁观,我是为了看这场热闹,前一夜就干脆睡在铺子里边了,这才得以见到了那位尚书老爷,啧啧,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远远看一眼,咱都觉得贵气。”
老掌柜得意洋洋,“咱们这,别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边那位自家城隍爷的待遇,已经相当于州城城隍爷了,除了京城城隍庙与陪都那座都城隍庙,诰命便再没有更高的了。年轻人,所以你请了香,去庙里一定要多拜拜,多磕头,虽说这城隍庙历来是读书人求文运更灵验些,但是咱们城隍爷官位高,本事大,想来你只要心诚一些,也会庇护一二。”
陈平安又问了些城隍庙内的文武属官,果然还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游神两尊、和枷锁将军一位。这些辅佐城隍爷的属官,又各有来历,老掌柜无比熟稔,说得有门有道,只是当陈平安问起可曾亲眼见过城隍爷显灵现身,老掌柜便有些哑口无言,脸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咱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够见着城隍爷的真身,便是站在了眼前,也认不得才是。
陈平安笑道:“理应如此,老话都说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想必这些神灵更是如此。”
老掌柜脸色这才好转。
银屏国城隍爷的礼制,与宝瓶洲大体相同,但仍是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两事上,便有差异。
但是银屏国当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寻常,应该是察觉到了此处城隍爷的金身异样,以至于不惜将一位郡城城隍越级敕封诰命。
陈平安离开香火铺子后,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庙。
宁睡坟冢,不睡破庙。
即是此理。
一旦世间山水灵气转换、很容易招来福祸颠倒的局面。
陈平安走向那座火神祠,城隍庙气象尚未有崩散迹象,应该还可以维持一段时日。
火神祠那边,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庙的那种乱象,此地更加香火清明平稳,聚散有序。
但是同样没有步入其中,他如今是能够以拳意压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是涉足祠庙之后,是否会惹来不必要的视线关注,陈平安没有把握,如果不是这趟北俱芦洲东南之行太过仓促,按照陈平安的原先打算,是走完了骸骨滩那座摇曳河水神庙后,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几座大祠庙才对,亲自勘验一番。毕竟类似摇曳河祠庙,主人是跟披麻宗当邻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门烧香,人家未必当回事,人家见与不见,说明不了什么,不过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没有在祠庙现身,却扮演了一番撑蒿船夫、想要好心点拨自己来着。
陈平安又在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铺子逛荡一次,询问了一些那位神灵的根脚。
有一点与城隍庙那位老掌柜差不多,这位坐镇城南的神灵,亦是从未在市井真正现身,事迹传说,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爷更多一些,而且听上去要比城隍爷更加亲近百姓,多是一些赏善罚恶、嬉戏人间的志怪野史,而且历史久远了,只是代代相传,才会在后人嘴上流转,其中有一桩传闻,是说这位火神祠老爷,曾经与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涝不断的苍筠湖“湖君”,有些过节,因为苍筠湖辖境,有一位水仙祠庙的渠主夫人,曾经惹恼了火神祠老爷,双方大打出手,那位大溪渠主不是敌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于最终结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过路剑仙,劝下了两位神灵,才使得湖君没有施展神通,水淹随驾城。
陈平安想了想,便直接离开了随驾城,直接拣选了一条山岭小路,秘密去往那苍筠湖辖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实不过相当于河婆的神祇果真还在,便可以旁敲侧击一番,看看能否从中知晓随驾城的内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祸事,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则看看再说。
夜幕中,陈平安沿着一条宽阔溪流来到一座祠庙旁,道路杂草丛生,人烟罕至,由此可见那位渠主夫人的香火凋零。
而这座祠庙其实距离市井小镇不过数十里路而已。
不过陈平安先前在溪湖交汇处的一座山头上,看到一伙人正手举火把往祠庙那边行去。
陈平安便一路尾随,听他们的言语交流,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吃饱了撑着的市井少年、青壮,竟是比拼各自的胆识高低来了,看看谁进了祠庙内,真敢去调戏那位渠主娘娘。这种事情,市井乡野中其实倒也常见,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当年就有,如果有哪家孩子,谁敢在神仙坟睡上一宿,那可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了,杏花巷曾经有个同龄人,自称他在神仙坟躺了一晚上,结果在老槐树下,当他趾高气扬提及此事,一下子获得了旁边许多同龄人的仰慕,“经此一役”,他成了个杏花巷一带的孩子王,在那之后的岁月里,以欺负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为乐,当然更想着能够在过家家的时候,让那个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妇,只可惜被宋集薪大骂不已,稚圭则从来都是板着脸的模样,眼神冷漠,跟着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镇,那个同龄人则带着跟屁虫在后边朝他们这对主仆丢泥块。
事实上那一晚,陈平安刚好去那边拜菩萨,远远瞧见了那个同龄人,不过是在神仙坟外边晃了几步路,就飞奔回家了。
今夜陈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愿意亏待自己,带足了酒肉。当这些人进了那座不过两进院落的水仙祠庙,匾额倾斜,庙内废弃已久,破败不堪,墙上爬满了绿意浓浓的薜荔,陈平安就坐在庙外远处一棵大树上,视野开阔,陈平安将行山杖横放在膝,双手笼袖,举目望去,静观其变。
陈平安取出干粮,摘下装有宝镜山深涧水的养剑葫,开始吃起了宵夜,这一路奔波飞掠,可不是什么闲庭信步。
小祠庙里边,已经燃起好几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荤话连篇。
供奉有一高两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绘神像,只是岁月无情,漆彩剥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应该是随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长,璎珞垂珠,色尤姝丽。
陈平安扫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这也是那些市井浪荡子的幸运。
陈平安打算吃过了干粮,就去一趟苍筠湖,只是这位湖君在岸上并无祠庙,有些头疼。实在不行,还得露面现身,问一问那些色胆包天的家伙,附近是否还有什么水神祠庙。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开始炼化那几口宝镜山的深涧阴沉之水。
同时心神缓缓沉浸,以山上入门的内视之法,阴神内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书记载内容,很容易让后世翻书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马,祀水神河伯。为何是白马,书上就从无解释。
至于那句水神不得见,以大鱼大蛟为候。更是让人费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庙金身,从来不算少见。
陈平安突然睁开眼睛,瞬间收敛了所有气机,寂然不动。
唯有视线望向远处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牵动天地灵气细微变化的涟漪波动,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看到那边水色潋滟,一前两后三位女子,姗姗而来,为首女子,身穿彩衣,衣带飘摇,水雾朦胧,身后两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庙中的模样,只不过姿色其实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实姿色远远不如神像所绘,不知当年为祠庙渠主神像开脸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时,心中作何想。
再转移视线,陈平安开始有些佩服庙中那拨家伙的胆识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荤话不断,引来哄堂大笑,怪叫声、喝彩声不断。
年少时,大抵如此,总觉得不守规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还有那年少时,遇见了其实心中喜欢的少女,欺负她一下,被她骂几句,白眼几次,便算是相互喜欢了。
那三位从苍筠湖而来的女子,临近祠庙后,便施展了障眼法,变成了一位白发老妪和两位妙龄少女。
老妪嘴角冷笑不已,进了祠庙后,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壮男子见着了这鹤发鸡皮的老妪,和身后两位水灵如青葱少女,顿时傻眼了。
一时间祠庙内鸦雀无声,唯有火堆枯枝偶尔开裂的声响。
尤其是那个双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颈、双腿缠绕腰间的少年,转过头来,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轻轻撞了下身边青壮男子,颤声道:“不会真是水神娘娘问罪来了吧?”
那男子摇摇头,从错愕变成了惊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里像了,就是个走夜路的老嬷嬷,带着俩孙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们不认识的,咱们艳福不浅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渍,由于知晓这男子的脾气秉性,真怕他喝酒上头,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劝说道:“哥,咱们可别冲动,闹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壮男子嗤笑道:“闹大了?闹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饭,刚好娶进门当媳妇。你们都别跟我抢,那俩丫头片子,我瞧着都挺中意,不过我厚道,只要左边那个,右边的,你们自个儿慢慢商量。”
老妪佯装慌张,就要带着两位少女离去,已经给那男子带人围住。
那个胆子最大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经从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双手叉腰,看着门口那边的光景,嬉皮笑脸道:“果然那挎刀的外乡人说得没错,我如今桃花运旺,刘三,你一个归你,一个归我!”
陈平安突然皱了皱眉头。
望向庙内一根横梁上。
坐起一人,是个粗眉壮汉,腰间挂刀,双腿挂下,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扯去身上一张黄纸符箓,被撕下后,符箓砰然燃烧殆尽。
老妪神色大惊。
那汉子笑道:“不用点法子,钓不起鱼儿。”
汉子舒展筋骨,同时一挥袖子,一股灵气如灵蛇游走四方墙壁,然后打了个响指,祠庙内外墙壁之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光符箓,符图则如飞鸟。
他那拨市井蠢货动身之前,就率先潜入这座水仙祠庙,画符之后,又用了独门符箓和秘术,如同龟息隐匿之术,这才能够蒙蔽自身气机,不然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吓跑了。至于那些拘押符箓,更是师门赖以成名的好手段,名为雪泥符,又名飞鸟篆,符成之后,最是隐蔽,不易察觉,真正如那飞鸿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不过除了这门符箓绝学之外,自家师门到底是一座响当当的兵家门派,而且精于刺杀,又与寻常兵家势力不太一样,故而同门师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将相公卿的贴身扈从,虽然在这十数国版图上,师门算不得最顶尖的仙家势力,可仍是没人胆敢小觑。只不过他性子野,受不得约束,数十年间,独独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迹,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没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里泥鳅、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侠,生杀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个所谓的女侠,更是别有滋味。
汉子此刻看着那老妪和两位少女,已经视为囊中之物。
老妪缓缓问道:“不知这位仙师,为何处心积虑诱我出湖?还在我家中如此作为,这不太好吧?”
汉子伸手一抓,从篝火堆旁抓起一只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猛然丢出,嫌弃道:“这帮小兔崽子,买的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尿骚-味,喝这种酒水,难怪脑子拎不清。”
汉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妪,“我师弟与你家苍筠湖湖君,不太对付,刚好这次我奉师命要走一遭随驾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龙宫,不好找,知道你这娘们,从来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怨妇,当年我那傻师弟与苍筠湖的恩怨,归根结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赶来,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还真不怵他半点。不都说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脔嘛,回头我玩死了你,再将你尸体丢在苍筠湖边,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妪脸色惨白。
两位侍女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可怜模样,渠主夫人还能维持障眼法,她们已经灵气涣散,隐隐约约显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荡子更是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尤其是那个站在神台上的轻佻少年,已经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瘫软。
陈平安虽然不知那汉子是如何隐蔽气机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显了,祠庙三方,都没什么好人。
那个唯一还坐在篝火旁的少年,还算剩下些良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老妪干脆撤了障眼法,挤出笑容,“这位大仙师,应该是来自金铎国鬼斧宫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开始破口大骂:“他娘的就你这模样,也能让我那师弟春风一度之后,便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我早年带他走过一趟江湖,帮他散心解闷,也算尝过好些权贵妇人和貌美女侠的味道了,可师弟始终都觉得无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远处树枝上,始终双手笼袖的陈平安眯起眼。
庙门口那渠主夫人脸色难看,仍是语气谄媚道:“当年我与仙师的师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鸳鸯,而是铁了心要做一对不合规矩的神人道侣,只是被藻溪渠主那个贱婢陷害,将此事偷偷禀报了湖君大人,事后哪怕我苦劝湖君,他仍是执意要出手伤人,才有了那么一桩误会,仙师大人明鉴啊。”
渠主夫人见那横梁上的汉子,已经开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娇媚笑道:“仙师大人,我这两位婢女生得还算俊俏,便赠予仙师大人当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怜惜一二,来年厌烦之后,能够将她们送回苍筠湖。”
汉子问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师大人瞧得上眼,不嫌弃奴婢这蒲柳之姿,一并侍寝又何妨?”
汉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两下,“这些个腌臜货,你如何处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该死,碍了仙师大人的眼,更是万死。我这就将这些家伙清理干净?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盏潋滟杯,以苍筠湖水运精华做酒水,刚好借此机会,请君宽饮开怀,我亲自为仙师大人倒酒,这两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宫廷舞姬出身,她们宽衣解带之后,起舞助兴。”
汉子依旧笑意玩味,默不作声。
这愈发让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刹那之间。
汉子毫无征兆地一刀劈斩而出。
渠主夫人吓得一缩头,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却不是取她头颅,而是去往祠庙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转头望去。
只见一棵大树那边,被刀光映照之下,树枝之上,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微微抬头,一手犹然缩在袖中,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与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气撞在一起,衬托得那个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汉子心中惊讶,脸色不变,从坐姿变成蹲在横梁上,手中持刀,刀锋雪亮,啧啧称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气精纯,凝练圆满,银屏国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个年纪轻轻的武学大宗师了?我可是与银屏国江湖第一人打过交道的,卯足劲,倒也挡得住这一刀,却绝对无法如此轻松。”
陈平安轻轻收起手掌,最后一点刀光散尽,问道:“你先前贴身的符箓,以及墙上所画符箓,是师门秘传?只有你们鬼斧宫修士会用?”
汉子笑道:“借下了与你打招呼的轻飘飘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装大爷?”
汉子从横梁上飘落在地,当他大踏步走向庙门口,渠主夫人和两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开的市井男子,都赶紧避让更远。
汉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报上名号!若是与我们鬼斧宫相熟的山头,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艳遇,见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当个古道热肠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侠仗义,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壮只觉得这仙师说得吓人肝胆。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却很是意外,姓杜的这番言语,其实说得大有玄机,谈不上示弱,可绝对称不上气焰跋扈。
接下来,更让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惊。
那个年轻游侠一闪而逝,站在了祠庙敞开大门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轻轻拧转,脸色狰狞道:“是分个胜负高低,还是直接分生死?!”
结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没打死我,已经快吓死我了。”
渠主夫人真是没胆子笑出声,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骤然间,渠主夫人心思急转,退后一步,“杜俞,鬼斧宫杜俞!你是那对金铎国山上大道侣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还挺识趣,这个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门外那人又说道:“多大的道侣?两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显赫身份,对方依旧半点不怕,看来今夜最不济也是驱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两败俱伤,那是最好,若是横空出世的愣头青赢了,更是好上加好,对付一个无冤无仇的游侠,总归好商量,总好过应付杜俞这个冲着自己来的凶神恶煞。哪怕杜俞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年轻游侠剁成一滩肉泥,也该念自己方才的那点情分才对。毕竟杜俞瞧着不像是要与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宫修士的臭脾气,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随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开符阵,进得来这庙,大爷我便让你一招。”
一瞬间,祠庙墙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摇。
然后只见那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神出鬼没一般,已经出现在了杜俞身侧,一臂扫在后者脖颈之上,打得杜俞整个人气府激荡、当场昏死过去,然后重重砸在祠庙内的神台上,不但将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两截,杜俞还身陷墙壁之中,至于那把刀,摔落在地,铿锵作响。
地上刀光如水,应该是一把不错的刀。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这一手稍作变化的铁骑凿阵式,配合破阵入庙之后的一张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这个扬言要让自己一招的家伙,应该就要当个不孝子,让那对鬼斧宫大道侣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当然,山上修士,百岁乃至千年高龄依旧童颜常驻,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陈平安想要回头跟那人“虚心请教”两种独门符箓。
至于那些一个个魂飞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壮,刚好被拳罡激荡而出的气机涟漪瞬间震晕过去。
至于那个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被倒飞出去的杜俞一脚勾连,也给打晕过去,相较于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场要更加凄惨。
一切都算计得丝毫不差。
却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个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装死不会啊?”
少年赶紧后仰倒地,脑袋一歪,还不忘翻白眼,伸出舌头。
陈平安笑问道:“渠主夫人,打坏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语之际,一挥袖子,将其中一位青壮汉子如同扫帚,扫去墙壁,人与墙轰然相撞,还有一阵轻微的骨头粉碎声响。
那位坐镇一方溪河水运的渠主,只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连忙颤声道:“不打紧不打紧,仙师高兴就好,莫说是断成两截,打得稀碎都无妨。”
陈平安问道:“随驾城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弯腰,双手捧起一盏宝光流转的仙家器物,“仙师可以一边饮酒,容奴婢慢慢道来。”
陈平安笑道:“你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边都不吃香,你觉得管用吗?再说了,他那师弟,为何对你念念不忘,渠主夫人你心里就没点数?你真要找死,也该换一种聪明点的法子吧。当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骗?”
渠主夫人赶紧收起那只酒盏,但是头顶天灵盖处涌起一阵寒意,然后就是痛彻心扉,她整个人给一巴掌拍得双膝没入地底。
神魂晃荡,如置身于油锅当中,渠主夫人忍着剧痛,牙齿打架,颤音更重,道:“仙师开恩,仙师开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陈平安摆摆手,“我不是这姓杜的,跟你和苍筠湖没什么过节,只是路过。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让我一招,我是不乐意进来的。一五一十,说说你知道的随驾城内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装不知道,那我可就要与渠主夫人,好好合计合计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盏潋滟杯,其实是件用来承载类似迷魂汤、桃花运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难缠百倍啊!
渠主夫人战战兢兢,将那邻居随驾城的祸事一一道来。
陈平安一边听她的讲述,眼角余光一边悄然留意两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随驾城的城隍爷,果真是即将金身崩坏,行至香火大道的尽头了,所谓穷途末路,不过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爷也不例外,用尽了法子,先是疏通关系,耗尽积蓄,跟朝廷讨要了一封逾越礼制的诰命,可是效果依旧不好,这源于一桩当时无人太过在意、却影响深远的陈年旧事,百年之前,随驾城发生过一桩一户书香门第满门横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员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实真相则远非如此,当时城隍庙上下官吏,一样不知后果如此严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苍筠湖与随驾城是近邻,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晓诸多内幕,那个书香门第,数代人行善积德
,家族祠堂匾额内,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却一夜之间,惨遭横祸,鸡犬不留。城隍爷雷霆震怒,开始命诸司胥吏纠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城隍庙自己头上,原来城隍庙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作为城隍爷的第一辅吏,与那位职责类似一县县尉辅官的枷锁将军,相互勾结,一个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诱惑欺凌那个家族的女子,而枷锁将军则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着拿去贿赂一位仙家修士,试图去往州城城隍阁任职,高升为一人之下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锁将军便要挟阴阳司主官,两位本该帮助一郡风调雨顺、阴阳有序的城隍庙大员,合伙请了一伙流窜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书香门第,阴阳司主官则早早私藏了两位美妇,金屋藏娇于郡城外的乡野僻静宅邸中。
若仅是如此,城隍爷哪怕稍稍徇私,轻判了两位辅官,也不至于沦落今天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长沽名钓誉的城隍爷,明面上让诸司鬼吏帮着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然后暗中放过了阴阳司主官,打杀了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锁将军,至于那两位妇人自然难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书香门第有一个孩子,刚好与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夹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护主,故意死在了夹壁附近,以自己尸体遮掩了入口,而那个孩子最终得以侥幸逃出随驾城,十数年后,在一个世交前辈的帮助下,得以更换姓名户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顺遂,成为一郡父母官,开始着手翻案,顺藤摸瓜,就给他查到了城隍庙那边,然后自然又是一桩惨案,只是相比当年的人尽皆知,这一次,从头到尾,悄无声息,朝廷那边得知的消息,无非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该前途似锦的读书人,一生未曾娶妻,身边也无书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城中凶险,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当时就已经视死如归,最终在那一天,他去了沦为荒废鬼宅多年的府邸那边,在夜幕中,那人脱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头,然后……便死了。
事实上,从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庙诸司鬼吏就已经围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亲自当起了“门神”,衙署之内,更是有文武判官隐匿在此人身边,虎视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从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说是路上行人,就连更夫都没有一个。
随驾城的城隍爷在斩草除根后,三年之后,就发现自己的金身开始出现一道裂缝。
积攒下来的那些阴德,竟是都无法弥补这条裂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蔓延金身。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随驾城异象。
陈平安一直安静听着,然后那位渠主夫人略带幸灾乐祸的语气,为随驾城城隍庙来了一句盖棺定论,“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们这些城隍庙最熟稔不过的措辞,真是好笑,随驾城那城隍庙内,还摆着一只石刻大算盘,用来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陈平安终于开口问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给城隍庙拦截下了?”
渠主夫人摇头道:“回禀仙师,按照我家湖君的说法,那太守行事颇为缜密,确实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对,只是不知为何,泥牛入海一般,这么多年下来,朝廷浑然不知此事,倒是那个收信之人,官场顺遂,当年都做到了刑部尚书,后来更是家门昌盛,子孙科举文运都极好,光是进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陈平安又问道:“连同这个姓杜的,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赶赴随驾城,又是为何?难不成那位随驾城城隍爷,如此光风霁月,交了这么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庙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头说道:“随驾城风水颇为奇怪,在城隍庙出现动荡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异宝了,每逢月圆、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会有一道宝光,从一处牢狱当中,气冲斗牛,这么多年来,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异宝的根脚,只是有堪舆高人推测,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气运孕育了数千年的天材地宝,随着随驾城的怨气煞气太重,萦绕不去,便不愿再待在随驾城,才有了重宝现世的兆头。”
陈平安再眯眼而问,“我不过是随便问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真相,然后那么多能人异士,又经过这么多年了,一个个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在那座随驾城来来回回,说不得还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没一位神仙老爷,尝试为那户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这一次的发愣,是油然而生,并非作伪,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与城隍庙交恶,岂不是更得不着那件异宝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抬头望向夜空,挠了挠头,“这样啊,倒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
祠庙神台后墙壁那边,有些声响。
渠主夫人只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猛然转头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对半而开,尘土飞扬,已经偷偷清醒过来、想要有所动作的鬼斧宫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单手抓住脖颈,狠狠砸入地面。
当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经气机断绝,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后在那一刻,身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体冰凉,如坠冰窟。
那人,侧身转过头来,望向她。
他面无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处,正有蛟龙摇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头颅来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间。
渠主夫人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远一些,只是双脚深陷地底,只好身体后仰,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直接被吓死。
只是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人便蓦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嘛,天经地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