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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头顶三尺有谁

作者:烽火戏诸侯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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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自认对皇帝宋和的性情还算了解,所以就算对方亲临村塾,也谈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当然陈平安也没有那种三请三辞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这么住下了,看架势,既然你陈平安在饭桌上,说了要考虑那件事,那咱们就等着你的确切答复,等你考虑好了再说。这不是耍无赖嘛。

    一开始陈平安并不清楚这件事,先前吃过饭,就只是送到了门口而已,只当宋和他们会去县城、或是严州府城那边落脚。

    大致安顿好住处,当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将军褚良已经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赵繇也已离开,宋和就独自在村里散步,这边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黄泥屋子,家境殷实些的则是白墙黑瓦,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村里都铺着长条青石板,年复一年,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车轮和牛蹄,摩挲得极为锃亮,月色一照,更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辈分排下来的,名字里边的居中某个字,就是辈分。

    宋和出门后,还没几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说实话,宋和心里边还真有几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总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见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着走着,确有几分胆战心惊的宋和,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四处张望,然后宋和就看到村头那边,正陪着几个老头一起抽旱烟的陈平安,青衫长褂的教书先生,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露出一只千层底布鞋,微微歪着头,斜着肩,听着一旁老人们的闲天,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看样子,陈平安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跟当地人很聊得来。

    更远些,是些妇人女子,聊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宋和只是遥遥扫了几眼,就发现其中有几位少女,对那位气态儒雅的教书先生,瞧着颇为在意。

    看见了宋和的身影,陈平安直接呛了一口旱烟,好歹是个当皇帝的,做事情这么不厚的嘛,当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猪肉条-子的登门讨债呢?

    宋和瞧见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陈平安身边,所谓长凳,其实就是一块长木板,搁放在两摞青砖上边,可怜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悬空着呢。

    陈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给宋和腾出些地盘。

    宋和听不懂这边的土话,陈平安就帮着解释一番,原来他们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里有个老人走了,算是寿终正寝,但是只因为老人并不与村子同姓,按照这边的乡俗规矩,是不可以进村祠堂设灵堂的,那个老人的晚辈们就不乐意了,扬言如果祠堂再不开门,今夜就破门而入,谁敢拦着,他们打也要打进去。

    宋和问道:“如果是陈先生,该怎么解决?”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方是孝心,一边是习俗。这种事情还能怎么解决,就没办法解决。”

    有个光脚少年从祈雨很灵的乌泥潭那边,钓着了一条两条长须、头颅硕大的怪鱼,通体金黄色,得有成人的一条胳膊那么长,蜷缩在少年腰间的鱼篓里边。

    路过村头,陈平安看了眼鱼篓,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陈平安,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烟拨了拨鱼篓,少年看了眼陈平安身边的宋和,误以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开个小灶,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少年就毫不犹豫将腰间鱼篓摘下,递给陈先生。

    陈平安摆摆手,用宋和听不懂的土话说了一通,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陈平安,使劲点点头,重新别好鱼篓,飞奔离去。

    宋和小声问道:“陈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只是提起烟杆,指了指远处一个山头方向,给宋和大致说了那乌泥潭的祈雨灵验,那座山顶水塘里边的鲫鱼、泥鳅等水族,确实都背脊带有一条淡淡的金线,陈平安再拿烟杆指了指身后的山,说那地儿,最高,当地百姓称之为啸天龙,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说法。

    宋和却是一个较真的人,要说志怪传说,作为大骊王朝的一国之君,没少听说,更没少见,问道:“真是那类早年陆地龙宫贬谪左迁的蛟龙在乌泥潭歇脚,需要自囚一地,行云布雨多少年,好将功补过?”

    陈平安笑道:“都是这边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说法,真真假假,事实如何,很难说了。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先前就跟陆沉刨根问底了,让他帮着推演推演。”

    宋和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陆掌教来过这边了?”

    陈平安点点头,“刚来过,差不多可以说是陆掌教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

    宋和霎时间心中明悟,先前队伍当中织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踪,多半与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脱不开干系。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是劝说少年放了那条鱼?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讲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其实跟山上没太大关系,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老说法,里边确实有点忌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这个,何况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很多事情,是出门之后,才发现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乡跟这边,都是有谁上山沿着溪涧抓那石蛙,逮着第一只,都会折断一条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带回家的。”

    宋和说道:“算是一种礼敬山神的方式?”

    陈平安点点头,“对喽。如果之后再在山上碰到三条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类似那少年,若是钓着了一眼望去便觉得古怪奇异、甚至有点被吓着的大鱼,要看那条怪鱼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杀了吃掉,不打紧。若是瞧着是那笑脸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没来由感叹一句,“归根结底,无论靠山靠水,还是靠天吃饭。”

    陈平安默然不语,吞云吐雾。

    家乡方言,与本地土话,也有个玄之又玄没道理可讲的相通处,每每聊起时节气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会习惯乡言一句,用三个字或开头或收尾,这天公。

    语气也谈不上埋怨,至多无可奈何,抬头看一眼天,叹口气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庄稼汉,遇上好时节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显然这边的浓重烟雾,只是一直忍着。

    陈平安收起烟杆,跟那几个老人道一声别,就带着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问道:“陈先生方才跟一个青壮汉子聊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那个人,人很好,是一个村塾蒙童的父亲,家里比较贫苦,是个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挣钱的活计都愿意做,背树烧炭养蚕采茶,什么都做,酒量不行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酒品差了点,我方才就在劝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点,喝酒别那么冲,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几杯的,拦都拦不住,喝高了就发酒疯,什么话都敢说。”

    “我就开了一句玩笑话,说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听了也不生气。”

    “再劝他在酒桌上,别总说别人的不是和不行。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连被窝里边的悄悄话,都会被人听墙根听了去,何况是这种酒桌话,犯不着几句醉话,就恶了别人,白白被人记仇,时日久了,同辈的一代人不去说,还要让下一代跟着受累。”

    听到这里,宋和觉得十分有趣,笑问道:“他觉得有无道理?”

    陈平安说道:“当下约莫是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记不记得住。”

    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连同陈平安自己在内,真得多学学景清,在酒桌上,觉得谁都了不起,都是世间第一条的英雄好汉。

    关键还是真诚。

    因为陈灵均的酒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宋和自顾自说了一通道理:“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宋和这是变着法子说自己先生的好话呢。

    宋和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当年先生曾与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两句话说得极好,说那世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长处短处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好事坏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先生最后说,前者可以将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后者只会越走越窄。”

    “大概一个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见着满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无一不是个好人。”

    陈平安拿着烟杆的手绕到身后,轻轻敲打后背,点点头,笑道:“还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学问,更斯文些。”

    宋和说道:“这些都是先生教诲。”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听进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约莫是觉得今夜散步的气氛和时机都不错,便开始坦诚相见,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欢说江山风月无常主,唯有闲者是主人。说实话,我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边止步,之所以改道来这边,属于一时冲动。我就怕陈先生对我们大骊王朝太过失望,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甚至不敢提醒郓州裴通和处州吴鸢,这些个好似就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当官的封疆大吏,就怕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被看穿后,担心只会惹来更大的笑话。我在来时路上,曾见桥边河畔有梅树,停车在那边,我发了会儿呆,既怕陈先生如今的心态,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涧一枝梅,路远深山自风流,等明月来寻我……倒也好了。哪怕会在陈先生这边吃个闭门羹,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陈平安非但没有表示半点认可,反而得寸进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这就问心无愧了?”

    宋和一时哑然。

    怎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酒品不太好的乡野村民,来得让陈先生有耐心,说话注意分寸?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好的道理,是说给谁听的?恐怕读书人能够听得进去,就已经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少年岁月,听那个担任国师的授业恩师,带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间,遇到了什么人事,就说什么样的道理。

    就在这边的酒桌上,陈平安曾经听了句话。

    “人生世,没名堂。”

    那个老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没有喝多酒,也不是发牢骚,只是语气淡然,神色平静。

    宋和歉意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陈先生千万别介意。”

    宋和现在还是担心妻子自作主张,因为那串灵犀珠的事情,让陈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们这次留在这边,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见。只是这种事,宋和在陈平安这边就不提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话,是心里话。

    是了。想来剑气长城那边的所有谍报,都是师兄崔瀺亲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点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今夜就不会说这种话。

    呵,当年整座剑气长城,别管避暑行宫的隐官,与酒铺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说他与宁姚,一个顾家,一个善解人意,哪个不伸大拇指,妻管严?没有的事!

    记得有次跟宋前辈一起吃着火锅,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满脸涨红,

    说一个男人,有权有势有钱之后,被各色女子或喜欢或仰慕,那是难免的事,依旧能够把持得住,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我是你们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气退散脂粉气。

    “娶妻娶贤。”

    陈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气。”

    如果不是某个细节,让陈平安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管你什么皇帝陛下、刺史将军,喝过茶,就可以送客了。

    绝对不会把宋和一行人留下来吃那顿饭。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递出手钏,让太后南簪自己来学塾这边试试看?看看陈平安会不会让小陌撤掉剑术禁制?

    要知道陈平安当初在皇宫,还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让那妇人当簪子用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一个男人,有了家庭,过日子,千万别让自己媳妇一直为难。”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闹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说到底,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不靠谱,没主见,只会捣浆糊,才会落个两边不讨好。”

    宋和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就是听着确有几分心虚。

    陈平安问道:“赵侍郎还在村里?”

    宋和摇头道:“他已经离开郓州地界了,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可能要带上半数地支修士,分头赶路,相约在陪都洛京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什么公务,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带着地支修士一起出动?”

    宋和倒是没有任何隐瞒,“住持大骊剑舟和山岳渡船事务的一位关键人物,这位老人都并未在工部挂职,难得偷闲,就带着几个弟子学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渎以南的某个旧藩属国,遇到了一场纠纷,牵扯到了当地朝廷和两座山上仙府。”

    陈平安问道:“因为不是特别占理?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宋和点头道:“若非如此,在宝瓶洲,在老龙城以北,还真没谁敢与大骊王朝挑起事端。何况这位老先生脾气犟,遇到了麻烦,根本不愿与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边跟人僵持不下了。”

    陈平安又问道:“这么重要的人物,刑部那边就没有颁发一块太平无事牌?”

    宋和解释道:“我好说歹说,老人依旧只肯收取一块末等无事牌。因为老人担心身边人会被牵连,只得拗着性子,亮出了那块无事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对方是不是一见着这块末等无事牌,反而更来劲了?大概是想着借此机会,敲山震虎?”

    宋和点点头,“一切正如陈先生所料。”

    陈平安眯起眼。

    说得难听点,如今的大骊王朝,少了绣虎崔瀺,就等于少了主心骨。

    这其实是一个山上山下公认的事实,大骊王朝对此都是默认的。

    只说先前南边那几个大骊旧藩属,复国之后,为何会主动放出消息,要捣毁那些辖境内仙府的山顶石碑?

    其实就是一种对大骊宋氏的试探。

    只要崔瀺还在,整个宝瓶洲,不管北边还是南边,就像皇帝宋和所说,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以北,谁敢说什么?

    见一旁的陈先生沉吟不语,宋和笑道:“陈先生只管放心,这种事情,赵繇去了,就肯定能够处理好的。”

    陈平安开口道:“当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练气士当中,有玉璞境剑修白登,刚刚从附近那座龙宫遗址走出,可算是半个大骊本土修士了,另外还有一头鬼物,道号银鹿,曾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这厮境界不在了,心眼还在,可以与天生脾气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宫山荆蒿,这次身边还跟着一个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请他们三个同去,再让银鹿与那位老先生,认个家族长辈好了,都不用赵繇他们露面,就可以摆平这桩可大可小的纠纷,对方愿意闹,就让银鹿跟着闹大好了。到时候再让高耕道友摆明身份,就说自己来自流霞洲青宫山,还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种是公事公办,像顶着个侍郎头衔的赵繇这样的。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私了,让在山上也是每天游手好闲的银鹿,认祖归宗。

    宋和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行?

    陈平安好像不再对此上心,已经岔开话题,指向前方的一处山岭,笑道:“巧不巧,那处名为送驾岭。”

    宋和缓了缓心绪,顺着陈平安所指的方向,看着那处远山,笑道:“当年每次跟先生谈心,与先生请教学问,往往起先都是一头雾水,先生解释过后,便会豁然开朗,先生冷不丁再抛出一个问题,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

    陈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师兄比,等于同时骂我们两个。”

    宋和试探性问道:“陈先生,那我们就算约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得先等我出门游历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从未踏足的几个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来后,我再去大骊京城。这次游历,耗时长则四五年,短则两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个没忍住,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就此说定。”

    陈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胳膊,笑道:“陛下不用这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家落魄山又不长脚。”

    宋和回头看了眼学塾方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书育人必须长久见功,等到出门远游之时,我自会留下一个符箓分身在村塾这边,开馆授业一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宋和停下脚步,正衣襟,侧身而立,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陈平安只得与之相对而站,拱手还礼。

    今夜又是一顿好喝。

    众人结结实实喝过了酒,酒足饭饱,各回各家,陈灵均与好兄弟陈浊流一起出门散步,大伙儿约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时辰,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那几个给陈仙君陪酒的,还能如何,都说好。

    陈灵均很久没有这么甩开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临时的小山头,陈灵均是东道主,负责待客,除了挚友陈浊流,还有几个刚认识的新朋友。

    老神仙荆蒿,剑修白登,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对比较晚上山了,是个闷葫芦,酒桌内外都不爱说话。

    所幸霁色峰空着的宅子比较多,这要归功于周首席的一掷千金,不把神仙钱当钱,要说光靠周首席的撒钱,还不够,得再加上老厨子是个顶会花钱的人,山中土木营造,俱是老厨子的手笔,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来款待山上修士,还是很有面儿,绝不跌份。

    每次喝过酒,陈灵均和陈浊流,经常一路散步到集灵峰祖师堂那边再往回走,哥俩好,聊得高兴,就在路上偷摸喝两壶。

    不管怎么说,跟那几个新朋友确实投缘,很聊得来,但是陈灵均与陈浊流,却是患难之交,过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陈灵均搓着手,有点难为情。

    陈清流双手负后,笑道:“有事商量?就是开不了口?”

    陈灵均说道:“我家山主老爷无意间与我说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对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帮着讨要两幅字帖,好事成双嘛。”

    其实直到现在,陈清流不提,陈平安不说,所以陈灵均也不晓得那位辛先生的来历,也懒得问这档事,只要认定是陈浊流的朋友就成了,问东问西没啥意思,难道晓得对方是个家住某座大山头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没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缘相聚在一张酒桌上,就没这样的狗屁道理嘛。

    陈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个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一个人的心眼多。什么好事成双,他分明是有讨要两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后魏檗还要对陈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没记错,在朱敛那边,陈平安已经骗了一幅字帖去,好个好事成双,倒是没说错。

    “别乱说。讨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爷没关系,老爷就只是随便提了一嘴,我记了一耳朵。”

    陈灵均埋怨道:“再说了,真是这般又咋个了嘛,老哥你别磨磨唧唧的,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多大事儿,就你屁话多。”

    做人得将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当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里埋汰起我家老爷来了。

    这么多年,在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就没做点贡献,心里边很不得劲。

    何况魏檗在自己这边,小气归小气,抠门是真抠门,可这位魏山君与老爷关系那是真好,光说牛角渡一事,就是披云山与大骊宋氏牵线搭桥,自家落魄山才有份,这份情,陈灵均觉得得上心,惦念着,不能不当回事。一想到北岳披云山,就会想到夜游宴,就会那个名动天下的绰号,魏夜游,陈灵均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陈清流点头道:“是不多大事儿。”

    换成别人去讨要字帖,看辛济安搭不搭理。只不过自己开口,就两说了,一箩筐都不难,而且不是那种酬唱应付之作,必须每个字都精神气十足。

    陈灵均也不客气,说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说好了啊,这会儿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别放我的鸽子,到时候讨顿骂,我骂起人来,可不会含糊。”

    陈清流笑问道:“既然开口求人了,不如多讨要几幅?”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真能成?不为难?”

    陈清流点点头。

    陈灵均揉了揉下巴,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两幅字帖,够够的了,再多要,有点不讲究了。老厨子说得对,跟书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陈清流微笑道:“朱敛是个极少见的妙人。”

    陈灵均哈哈笑道:“老厨子学问再杂,不还是老光棍一条。”

    陈灵均从袖中摸出两壶酒,递给陈清流一壶,他自然不清楚,能够让极为自负清高的陈清流如此评价,有多难得。

    陈清流接过酒壶,揭了泥封,摇晃几下,酒香弥漫,看着月夜山景,由衷感叹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陈灵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时候,觉得你说话跟贾老哥挺像的。总能冒出几句好话,比如酒杯内外两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争不来第一,上了酒桌不得争一争?”

    陈清流笑道:“常听你念叨这个贾晟,有机会见上一见。”

    陈灵均说道:“小事一桩。如果哪天,咱们哥几个都齐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张酒桌,连同他自己,老道士贾晟,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

    陈清流说道:“近期可能还会有辛济安的一个朋友要来宝瓶洲,如果届时辛济安还在落魄山,对方可能会登山拜访。”

    陈灵均拍着胸脯,“不多大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陈清流笑眯眯道:“来历不小,脾气很大,你悠着点。”

    陈灵均走路带风,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这北岳地界,自己这些年啥奇人异士没见过?何尝怂过?

    都不谈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开不了口,那就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又如何,与他见了都好几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风骨凛凛,不卑不亢?陆沉可是道祖的弟子,来历够大了吧。

    陈清流一笑置之。辛济安的那个好友,论辈分,在山上跟陆沉是一样的,此人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后缀“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从龙宫遗址走出没几天的白登,跟那位道号银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在是不敢说,感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准备喝下一顿酒。

    白登原本是想着通过这位酒友,多了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结果一问就抓瞎,银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与银鹿其实算不得如何投缘,只是在山中,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否则实在是太憋屈了。

    荆蒿与嫡传弟子高耕住在一栋宅子里边,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闲坐,高耕小心翼翼询问一句,师尊,我们难道就这么耗着?

    总这么陪着那位陈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青宫山又不是什么小门派,事务繁多,许多去年末议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满满当当了。

    师尊还好,在这边酒桌上还能聊几句,可怜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杰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别说每句话,就是每个字都得小心斟酌。现在的高耕,只觉得自己下山后,返回家乡,兴许数年之内都不想喝酒了。

    这里,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脚的看门人,是个喜欢看不正经禁书的假道士。那个时常挑担搬酒到宅子的汉子,好像是个武道境界极为可观的纯粹武夫,好像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门人。

    有个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练拳走桩,就算瞧见了年轻隐官,她都从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两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一座上宗的护山供奉。

    而那个黄帽青鞋、笑脸温柔的年轻男子,时常陪着黑衣小姑娘一起。师尊说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确凿无疑。

    还有一个腰悬绿端抄手砚的少女剑修,据说是年轻隐官的嫡传弟子,她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俩“帮闲狗腿子”,一个是让师尊都忌惮不已的“貂帽少女”,还有个路上碰见了高耕就喜欢故意桀桀而笑白发童子。

    这样的一座宗门,高耕实在无法理解,更难入乡随俗。

    荆蒿与这位不成材的亲传弟子,坐在据说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亲手编织的竹椅上。

    听着弟子的这句废话,本来心情还凑合的荆蒿就一下子满脸阴霾,察觉到师尊的气息变化,高耕立即闭嘴。

    荆蒿何尝愿意在这边浪费光阴,对那位对青宫山“法外开恩”的陈仙君,荆蒿早有决断,务必敬而远之,不曾想在这落魄山,每天至少两顿酒,起先次次与那俩都姓陈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约莫是如此一来,把青衣小童给整迷糊了,如此一来,就碍了陈仙君的眼,以心声警告荆蒿一句,你怎么不趴在地上敬酒……

    沉默许久,荆蒿说道:“什么陈仙君下山了,你再跟着我去跟陈隐官道别。”

    高耕点头,有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以心声说道:“师尊,这位景清道友,胆子真大,真是豪杰。”

    大略算过,元婴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陈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弯曲手指,呵一口气,就真敢往陈仙君的脑门上弹去的。

    荆蒿神色复杂,“各有各命,羡慕不来。”

    青衣小童与还兄弟从集灵峰返回霁色峰,分开后,使劲摔着袖子,打着酒嗝,路过一地,瞧见院门没关,老厨子又躺在藤椅上边晃着蒲扇,一个人,瞧着怪可怜的。

    陈灵均就晃荡到了朱敛身边,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摇晃肩头,连人带椅子“走到”朱敛身边,故意张大嘴巴,朝老厨子吐着酒气,“老厨子,嘛呢,长夜漫漫,睡不着觉,哈,想姑娘啦?”

    朱敛躺着不动,只是拿蒲扇驱散酒气,“又跟陈浊流散步去了?”

    陈灵均还在那边自顾自掏心窝子言语,“老厨子,真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咱们男人上了岁数,真就得认命,大风兄弟稍微捯饬捯饬,兴许还能骗个媳妇回家,模样嘛,反正也讲究不来,大风兄弟有一点好,总说是个娘们就成,没啥要求,凭眼缘,看着顺眼,过得去就行了,灯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敛轻轻摇晃蒲扇,微笑道:“还有事情什么比没要求更有要求,大风兄弟心气高着呢。”

    同样是好饮酒之人,一般醉眼朦胧看世道,郑大风是冷眼热肚肠,有些人是纯粹贪杯,人间有酒仙酒鬼之别。

    至于陈灵均,大概属于第三种。

    只是别跟这个陈大爷讲道理,都不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是不过脑子的。

    朱敛问道:“这些天酒喝过瘾了吧?”

    陈灵均摇头晃脑,“啥过瘾不过瘾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开心。”

    先前与陈浊流久别重逢,哥俩都是敞亮人,陈浊流没藏着掖着,说自己这趟跨洲游历,就只是游山玩水,没碰到什么难事,就是这盘缠嘛,确实小有欠缺。

    陈灵均听到只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松了口气,替好兄弟高兴呢,就像老厨子说的,今日无事,即是好事。

    同时小有遗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真要摊上事了,怎么都要帮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气。

    暖树那个笨丫头,这几天表现不错,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来蔬果……井井有条,都不含糊。

    一来二去,她也就跟陈灵均的那几个朋友熟了,先前陈浊流就问她一句,听你们山主说你,尚未结金丹。可是有什么难处?

    陈暖树只是笑着摇头。

    等到粉裙女童离开宅子,陈清流就又问青衣小童一句,她不着急,你就不着急?

    陈灵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着笑着就收声了,挠挠头。

    陈清流笑眯眯说小丫头是文运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陈灵均当时就有点奇怪,自家老爷竟然连这种事情都说给自己兄弟听了。

    思来想去,陈灵均终于得出个答案,想来是老爷在自己的朋友这边,故意给自己面子了?加上双方都是读书人,与陈浊流同样一见如故,格外不见外?

    若是老爷在场,自己不得先提三个?

    陈浊流最后问陈灵均,以后陈暖树哪天走水化蛟的话,需不需要他帮忙给小丫头护道一程。

    至于理由,就很陈浊流了,说是反正大家都姓陈,都是缘分,何况这几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陈灵均立马给逗乐了,本来是站在长凳上捧腹大笑,实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个好哥们,就凭你?

    然后陈灵均就开始给荆老神仙,白剑仙他们几个轮番敬酒,就那么把陈清流晾在一边。

    却不晓得那几个被敬酒之人,一个战战兢兢,笑容尴尬,小心翼翼打量陈仙君的脸色,一个随时可以去见自家老祖宗的,牙齿打颤,根本不敢瞧那位斩龙之人。这么一双酒桌上的难兄难弟,委实是有苦难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为何坑我们。

    “景清老弟,有没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帮忙,这个,嗯?”

    言语之际,陈清流抬起手掌,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陈灵均最喜欢陈浊流这一点,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自己一个德行。

    真要计较起来,在老爷的家乡这边,哪个不怕?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好像因为“言语耿直”而吃过的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如今每顿酒,都是忆苦思甜呐。

    陈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说了个名字,道号也行,比较怕谁?”

    陈灵均下意识望向荆蒿这种飞升境大修士,当然不是怕酒友荆蒿了,而是怕这些吃饱了撑着喜欢假装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说当年在小镇那座打铁铺子,身为最后一任坐镇圣人的阮铁匠,瞅着就像个庄稼汉子,于是陈灵均心直口快,就闹了个误会。

    荆蒿给吓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陈灵均满脸悻悻然,结果一想到某个人,不最怕的那个。

    陈灵均就打了个哆嗦,赶紧喝酒压惊。

    怕,怎么不怕。

    走渎化蛟之后,尤其是听说那场中土文庙议事,对方现身了,陈灵均就一阵头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凭自己的修道资质和勤勉作风,可别一个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龙啊,到时候不得跟那位斩龙之人找上门?

    只是这种事,说出口到底丢人了点,他脸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爷聊这个。

    江湖经验再老道,为人处世再机灵,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之役的积威深重。

    故而陈灵均精心编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页,就是空着的。

    都没敢写上那人的名字。

    后来干脆用了浆糊,将那一页与封面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来,就都不用与那个传说中的斩龙之人擦肩而过了。

    那会儿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过来教训穷书生陈浊流,不要觉得自己学了点山上仙法,嘴上就总是嚷着打打杀杀,江湖不是这么混的,咱们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求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晓不得,知不道?

    陈灵均洋洋得意,“老厨子,我跟好兄弟谈好了,回头让他请辛先生写帮忙两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来,不会浪费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让老爷转赠魏檗,呵,我会与老爷事先说好,别说是我的功劳,魏檗这人,矫情,好面儿,知道是我帮的忙,估计要在肚子里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宝贝,也没那么痛快了。”

    朱敛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陈灵均双臂环胸,眉眼飞扬,“跟老爷学的嘛。”

    朱敛说道:“魏檗收到这份礼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帮的忙,他还是会喜出望外的。”

    陈灵均忙着自己开心呢,就没有嚼出朱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朱敛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数,除了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还有暂时不在山上、出去游历的词中之龙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圣先师说成“好勇过我”的得意弟子,作为最早跟随至圣先师的那拨远古“书生”之一,此人曾经留给后世一句仿佛万年长鸣的铮铮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陈灵均压低嗓音说道:“老厨子,要说实打实的亲身经历,你是不济事,可嘴上的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你给说道说道,那个湖山派的高掌门,她咋个待着就不走了,怎么回事,可别是瞧上我家老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惯着她。万事好说,唯独这个,不能稀里糊涂的。”

    朱敛说道:“别多想,与男女情爱无关系,只是一个特别想要挣钱的人,突然进了金山银山,眼花缭乱,总想要多搂点回家。”

    陈灵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说得明白点。”

    朱敛耐心解释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虽说是名归实不与的情形,但是在莲藕福地之内,终归是山上的执牛耳者,越往后,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种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便会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这边,如井蛙观海一般,见什么都是新鲜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规矩,回去后好早作谋划,尽可能多的聚拢山上势力,将练气士的人心,拧成一股绳,最终为福地在落魄山这边,争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没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会跟着她共同参加一场“山巅”议事,把一座天下的规矩框架先给定下来。

    小陌肯定会跟着,谢狗之前听说有这么一茬,她就跃跃欲试,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给山主撑个场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门确实有心了。”

    陈灵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钟倩呢,听说是咱家莲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爷挨打就算了,就没跟你这个同乡,讨教讨教?”

    如果说松籁国湖山派的掌门高君,是正统意义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护,那么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钟倩,无形中就有武运在身,与那高君,两人都是被老天爷青睐的幸运儿。

    只是钟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时根本懒得露面,据说每天就在那儿蘸酱啃大葱,只知道独自闷酒。

    朱敛摇头道:“他不敢来,就算来了,他以后就真不敢来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都是各自时代的天下第一人,大体上,就是那种表面和气、心底却又各自看不起其余三人的主儿,关系过得去的同时,却又暗流涌动。

    一般而言,山上的练气士,若是年纪高,道龄长,可能占了先天优势,身后的年轻人相对比较难出头和冒尖。

    但是纯粹武夫,朱敛觉得总得一山高过一山,才对。武学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巅的第一人,先有张条霞,后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陈灵均啧啧啧。老厨子强啊,不用喝酒,就能说这种大话。

    朱敛说道:“用大风兄弟的话说,就是钟倩这么不求上进的人,怎么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块去呢。”

    郑大风确实觉得钟倩的拳法不够分量,朱敛也觉得钟倩对自己不够心狠,有今天的武学成就,都是脚踩西瓜皮罢了。

    陈灵均一听就不乐意了,“老厨子你这话说得伤情谊了。”

    朱敛问道:“郑大风说的,怪我头上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栽赃嫁祸,挑拨我跟大风哥的兄弟情谊。”

    朱敛抬起头望向院外。

    青衫陈平安朝他摆摆手,示意老厨子不用起身。

    陈灵均连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敛笑着提醒道:“这次可别随便拍肩膀了。”

    陈灵均一边小跑向院门,一边回头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朱敛重新躺回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说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朱敛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边,可以有资格教给陈灵均九十八个道理,唯独在交友和待客两事上,不用教,也教不来。

    山门口那边。

    道士仙尉被隔壁郑大风如雷鼾声给吵醒了,没了睡意,就干脆搬了条椅子坐在山门牌坊下边,借着月色翻书看。

    小米粒今天睡觉晚,闲着没事就出门耍去,万一一个不留神,就能见着回家的裴钱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没带金扁担和绿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边,突然瞧见了山脚那个身影,就学岑鸳机练拳走桩,临近山门口,打完收工,抬起双手一个气沉丹田,笑着喊了一声仙尉道长。

    仙尉答应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书籍放入袖中,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卷圣贤书籍。

    仙尉这才转过头,小米粒一路飞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从桌子那边搬来一条长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连连摆手说不用,蹲着就好嘞。

    小姑娘询问一句,不会耽误仙尉道长看书吧?

    仙尉笑着说怎么可能。

    朱敛和米大剑仙,尤其是老厨子,至今还不知一事,因为早年双方的某个关于什么街上美妇、绣楼少女的“绝对”,前些时候被小米粒转述给了回家的好人山主,这才有了相约南苑国京城相互问拳一事。

    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这边都敢口无遮拦、就完全不怕教坏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剑宗,米大剑仙总觉得隐官大人瞧见自己,时常面带冷笑,米裕当时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剑仙对此也懒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得了,不管是在春幡斋账房,还是在避暑行宫,不就数他最闲散?更过分的,还是被那些年轻剑修调侃成“一半功劳归米裕”,至于是谁先开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还是顾长龙的某句公道话,都随意了。

    小米粒小声问道:“仙尉道长,睡不着觉,是在想念故乡么?”

    ““书上说,不忘家乡,仁也。不恋故土,达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装模作样的书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这么个道理,游子思乡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讨生活,同样需要豁达几分。”

    小米粒点头,使劲鼓掌却无声,“有道理,仙尉道长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嘞。哈,这么好的道理,我要关起门来,跟它好好相处,可不能让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声,以书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这个道理,貌似说得更好,学到了学到了。”

    小米粒见仙尉道长心情蛮好,就挠挠脸,问道:“仙尉道长,能拉二胡么?好听得很呐,总是想着,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开口。”

    仙尉笑着点头,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场,何乐不为。

    在自家落魄山,谁会不喜欢小米粒呢?

    以前独自浪荡江湖的年月里,迫于生计,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实很是学了些手艺,跟人下赌棋挣钱,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会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这边,道士仙尉其实没想着、而且也没啥机会重操旧业,只是某次在朱敛院子那边,听老厨子坐板凳上拉过一次,仙尉当时可谓听得如痴如醉,惊为天人,就与朱敛虚心请教了几次,朱敛就把那架二胡送给了仙尉。事实上,多才多艺的老厨子,莫说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敛都弹得堪称惊艳,尤其是可以用那软糯的评弹的女子戏腔,极尽男女情爱之缱绻情思。

    只可惜据说朱敛有自己的讲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陈暖树在场的时候,没有外人,两个小姑娘开口说想听了,他才会摆弄这些被他说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仙尉总觉得年轻那会儿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几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红颜知己了。

    曾经旁听过一场对话,景清道友询问朱敛,“老厨子,就没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其实这个问题,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问了。

    朱敛笑骂一句,“屁话,当然有。”

    陈灵均一脸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里,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来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低头调弦几下。

    道士拨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静。

    当仙尉闭着眼睛,微微仰头,面带微笑,用一种据说是老生戏腔唱出那句“我本愿将心单单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却只照沟渠”。

    小米粒哪怕听过几次了,还是次次觉得这会儿的仙尉道长,唱得可……好看了。

    关于这个说法,裴钱以前就笑话过小米粒,当年只有老厨子,说她的这个讲法,很有学问。

    山路那边,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声叫好,陈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赶紧停下拉二胡,赧颜不已。小米粒转过头,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景清别打搅仙尉道长。

    陈平安只是在门口与仙尉闲聊几句,看了眼小镇方向,很快就带着陈灵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经带着谢狗去往拜剑台。

    小陌给出了理由,没有任何藏掖,谢狗虽然不太情愿,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边,也就捏着鼻子去了拜剑台。

    在御风途中,她还在埋怨那个小题大做的山主,不晓得自己在某本老黄历的交情,她跟其中两位即将到来的客人,关系老好了。

    小陌却是对她知根知底,当场拆穿谢狗那个张口就好的的谎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没问题,好可真算不上,当年你杀气腾腾跟那两位书生问剑,关系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着,就不跟陈平安计较啦。

    谢狗双手扶住貂帽,没话找话,小陌,你有怕的人吗?

    小陌说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个。

    在那远古岁月,剑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极有名不怕事的主儿。朋友少,结仇多。

    谢狗苦着脸,有点憋屈,说我可打不过礼圣,这个场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这种场子不用找回。

    谢狗说下次去莲藕福地,我跟着一起啊。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公子打声招呼。

    谢狗在云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摇晃,衣袂飘飘。

    小陌笑着与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这种幼稚举动,小陌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就只是跟着,看着。

    严州府遂安县边境,细眉河畔,大骊钦天监客卿的白衣袁天风,与一位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辈结伴而行。

    后者是年轻容貌,满身的浓郁书卷气,哪怕刻意收敛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绝天地、却又丝毫不妨碍“井水河水”两处光阴长河相通的神异手段。

    这种处境,有点类似出海访仙的左右。

    刘飨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身形佝偻,直不起腰的模样。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个好相貌的后生,年纪轻轻的,怎就驼背了。

    先前袁天风看过了风水堪舆,就建议当地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乡贤,造魁星阁以聚紫气,最后还留下了三句谶语,“榜眼作先锋,状元自跟随。”“一门登两第,百里得三元。”“紫气东来,魁星四射。”

    从头到尾,刘飨都只是笑着袖手旁观,不言不语。

    袁天风问道:“子骏先生,难道是觉得我与道祖以言语借紫气,有点不妥当?”

    刘飨笑着摇头,“没什么不妥,蛮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风无奈道:“别人说我是高人也就罢了,你说这个,总觉得是在讥讽晚辈学艺不精。”

    刘飨说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风转移话题,“先生为何喜欢以稗官自居?”

    刘飨答道:“被弃之不用的学问,越往后越难登大雅之堂,时也命也。”

    袁天风说道:“上古以降,后世学子,本不该如此走极端的。”

    刘飨洒然笑道:“以前的赞誉,我在当时就是无福消受。后世的骂名,一样担不起,后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样了。”

    就像小到一国官话,大到一洲雅言,其实文庙曾经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颁布天下,一个浩然九洲通用的年号,初始元年。

    袁天风叹了口气,有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开口询问。

    相传浩然天下初定之时,曾有人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两不相契,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像猜出袁天风的心思,刘飨说道:“我是不是那个人,都不耽误你我相见。”

    袁天风问了个稍微不那么犯忌讳的问题,“子骏先生是不是曾经在骊珠洞天待过一段岁月?”

    刘飨点头道:“当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请,是有过那么一场观道和……勉强能算是一种护道吧,只是时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风喟叹一声,得到这个确定答复,一些个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就说得通了。

    “这没什么,万年以来,用几个不同身份,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在骊珠洞天的那点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刘飨笑道:“陆掌教的《天运篇》,有那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我辈好酒之人,饮醇醪如蛰者苏。走,找个小馆子夜宵摊,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来到槐黄县城。

    分成了两拨,辛济安带着好友去见过了那口锁龙井,再来到一条巷弄,笑道:“端正兄,这里就是骑龙巷了。”

    被辛济安称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悬一把铁剑。虽说身穿儒衫,却更像是个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庙那边,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礼的读书人。

    其余三位同样辈分极高的读书人,则在那座被小镇百姓俗称为螃蟹坊的地方驻足。

    其中一位,来自天外。他曾经与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打过照面,是早年那拨书生里边专门掌管钱袋子的账房先生。

    极其生财有道,所以在远古书生当中,属于异类。

    他身边两位,一人神色木讷,腰悬一只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来,几乎就没有说话。

    腰悬水瓢的读书人轻轻叹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端正当年不是身在蛮荒,肯定会赶来此地,助齐静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读书人仰头看着其中一块匾额,“当仁不让,不过如此。求仁得仁,书生底色。”

    随后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语,头顶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们三个刚刚从杏花巷、泥瓶巷那边一一走过。

    所见所闻,与其余两位师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虫他们的一些过往事迹,皆与“孝”字有关。

    还听到了剑仙曹曦在祖宅内的某句呢喃。

    他转头望向那位账房先生,笑道:“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么久,可有收获?”

    账房先生微笑道:“毕竟束手束脚。”

    除了擅长管钱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间第一等的纵横家。

    “我们什么时候去落魄山看看?”

    账房先生自问自答道,“还是看端正什么时候动身好了,听说那边山上有两位故友,我们好劝架。”

    今天的白天,郑大风下山去了趟小镇,找到杨家药铺,也不知道头发上抹了什么,油亮油亮的。

    郑大风踱步进了铺子,“胭脂那丫头呢?”

    看铺子的石灵山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还有同门啊,回乡这么久了才来,师姐出门远游去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晓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回?”

    石灵山臭着一张脸,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整天没个正行,还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脑袋往锅里晃两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头都不用买半两油。”

    这还是一个出身桃叶巷的兔崽子,说话就已经这么中听了。

    郑大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怪话,无异于挠痒痒,“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其实郑大风早就已经猜出,师妹苏店是得了师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个师兄“谢新恩”了。

    郑大风在药铺跟石灵山随便掰扯了几句,走出门外,伸手挡在眼前,抬头看着日头。

    犹豫了一下,走出小镇,路过石拱桥,来到一处与西边高山接壤的小山岭,脚下就是片片田垄。

    郑大风坐在田埂上边,身后就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小坟头,孤零零的,垒石而成,很不起眼。

    从这边望去,可以看到那条龙须河。

    背后坟头就是那个娘娘腔窑工的,生前凄惨,好像没有立锥之地,死了也没占多大地儿。

    而他的侄女,就是苏店,小名胭脂。

    郑大风相信苏店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肯定来过这边,与相依为命的叔叔,说些心里话。

    郑大风起身掏出一壶酒,蹲在坟头,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壶酒。重新起身,随手将空酒壶远远抛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边,郑大风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喊道:“陆沉,我知道你听得见,过来坐一坐。”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便出现在山脚,撒开脚丫狂奔上山,跑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郑大风身边。

    陆掌教抬起手掌,使劲扇风,气喘吁吁道:“累死个人。”

    郑大风朝陆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赶来此地了,就不知道缩地山河到好哥们身边?

    陆沉笑问道:“大风兄弟,要给老弟指点啥事?说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细胳膊小腿的,兴许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动……”

    郑大风说道:“没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头,远游临行之前,说了什么。”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这种勾当,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郑大风伸手按住陆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几天不见就生分了,当年咱哥俩一起去听墙角……”

    “打住打住,过往事就让它随风而散了吧。”

    陆沉拨了拨郑大风的手掌,纹丝不动,只得说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劲,竭尽全力,抖搂些山上手段。”

    郑大风这才收回手,片刻之后,涟漪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在坟头挂纸过后,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她双手撑在田埂上边。

    苏店离乡之前,此地确实是她最后所见的故乡风景,她与叔叔说了些心里话后,最后哼唱起一支晦涩难明的古老乡谣,即便是在小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可能都未必听得明白。

    有点像是与天祈雨的祷辞。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个名叫苏旱的娘娘腔,在四下无外人之处,时常哼唱的曲子,苏店听得多了,就跟着学会了。

    陆沉突然皱眉,郑大风沉声说道:“陆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沉叹息一声,点点头,“也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当欠我一壶酒。”

    片刻之后,苏店手持一件重宝,她身形一闪,便已远去青冥。可就在这幅光阴画卷当中,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儒衫青年,双手负后,缓缓上山,来到苏店和坟头这边,他抬头看着日头高照,晴空万里,自言自语道:“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不欲早暮而行,惧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门人,是也不是?”

    最后他笑言一句,挥了挥手,“胶车倏逢雨,请与诸生解。”

    陆掌教的学问,不需多说,哪怕是郑大风,当年在高人辈出的骊珠洞天里边,说他是“神华内秀,学问精深”,其实并不过分。

    所以苏店的祈雨内容也好,后边这个古怪书生的言语也罢,他们两个都听得懂,至于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苏旱。雨师烧火,岂不可怜。雨师祈雨,竟然还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处,叫人欲哭无泪。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装无所谓,故作云淡风轻说着某些不容易。

    就是这么一个对世道满是失望的男人,这辈子到最后,却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爷开开眼,好让某个无亲无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报。

    长久沉默过后,郑大风与陆掌教异口同声说出口三个字。

    蹲在田垄旁,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抱头,嚼着草根,视线上挑看天,微笑道:“这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