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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大理寺依旧灯火通明。
既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送来的文书,还嘱咐大理寺好好审核,大理寺全体都被迫加班。
尤其燕晟,案头左右两边各堆起半人高的文书,一边是锦衣卫派人送来的“证据”,另一边是大理寺存留的档案,所谓审核也是对照两边的人物生平简介不出差错而已。
燕晟揉了揉熬红的眼睛,看了一眼暗下去的烛火,把手中的书册丢到案上,拾起灯旁的烛剪,把过长弯曲的烛芯剪掉,烛火噼啪一声响,骤然明亮起来,照亮摊在案上的书册。
只见书册上沾染的血迹还新鲜无比,册中详细记载了对程毅的逼供环节,详细到程毅受了什么刑法,刑法持续多长时间,程毅吐露的“证词”,甚至连受刑时嘶喊了几声,痛骂了什么话都历历在目。
燕晟根本看不下去,恼怒地合上案卷,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程毅受刑的惨状,声声凄厉,字字带血。
诏狱那地方,燕晟记忆尤甚,其中刑法,更是亲身经历,所以只是读案册,燕晟便可以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燕晟明白,这便是冯铮给他的下马威。
作为程毅为数不多的好友,燕晟是很难逃过锦衣卫的手段,先送来一本程毅的审讯录给燕晟看,就仿佛在燕晟头上架起一柄摩克利斯之剑,若是心意不坚定的人,这些日的惶恐不安便会将他拖垮。
燕晟记得沈孛将这本受刑录抛给燕晟的那副得意嘴脸。
沈孛在冯铮那里憋了一肚子气,不客气地翻了翻冯铮带来的书册,忽然碰到沾血的这一本,嫌脏地甩开,还用丝绸手帕擦了擦手,这一摔,书册恰好打开,露出比外皮更为血淋淋的内容。
沈孛瞥了两眼,对所谓“春意闹”好奇地看了几页,原来这刑法便是将犯人关入充满蚊子的蚊室,蚊子饿久了,盯到活人根本一窝蜂冲上来,不吸到肚皮涨破根本不松口,犯人被叮咬得全身红肿,痒痛无比,不得不招供。
沈孛啧啧叹道:“这可真是……名如其分啊。”瞥了燕晟一眼,嗤笑道:“少卿可要好好审阅,这册子,非卿莫属啊!”
看燕晟弯腰拾起书册,哪怕看了书册内容也面不改色,沈孛又刺激道:“燕兄当真好城府,莫不是想着有祁王殿下在,锦衣卫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燕晟很反感与祁王绑在一起,仿佛没有祁王这架保护伞,他便立不起来一般,听沈孛这般嘲讽,燕晟反驳道:“沈兄多虑了,祁王殿下自有筹谋,大概顾不上在下,而在下行得正、坐得直,也不怕那些魑魅魍魉。”
沈孛哈哈笑道:“好啊,燕兄胆量非凡。但燕兄的确说对了一点,如今祁王殿下当真是顾不上你,他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
燕晟大惊,虽然他口上说对祁王丝毫不放在心上,可心底却依旧是在意的,听沈孛这般信誓旦旦,燕晟心也沉了下去。
祁王殿下,如今如何?
燕晟当时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而后便遣人去祁王府问安,至今音信杳无。
燕晟烦躁地将书册摔到书案上,各种沮丧叠加在一起,燕晟难免生出对这个王朝,对整个皇族彻底的失望。
他怎么能不失望?
杨镇为大梁尽心尽力了十一年,甚至为了保障国库收支平衡,舍弃自己半辈子的好名声,写下一张裁退冗官的“杀人榜”,可这一切换来的只是陛下亲政后的一朝清算……
程毅虽然能力不强,但是也是对陛下掏心掏肺,当年顶着天下唾骂的压力弹劾杨座师,只不过是为了陛下一句“朕朝中无人,唯有卿尔”,然而一切牺牲和委屈换来的不过是陛下的弃如敝屣……
还有他自己……
燕晟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玉盘近满,再掐指一算,中秋也不过是两三日的光景,若是审核不完,今日中秋又得在官署中望月怀乡了。
话说回来,他有多少年没回乡了?与其在京师宦海沉浮,倒不如回乡做个田舍郎来得痛快!
正当燕晟胡思乱想的时候,屋内的房门被敲了三下,忽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晃了进来。
燕晟大惊,那黑影晃到灯下,露出白皙的面孔,原来是郑卓。
燕晟虚惊一场,对郑卓来访也有几分不满问道:“偷偷摸摸来作甚?难道殿下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话传与本官?”
郑卓半躬身道:“并非王爷传话,是奴自己来的。”
燕晟意识到,郑卓能悄无声息潜入他的官署,这事本来就不寻常。一个小小的内侍随从,怎能有这等功夫?除非……是东厂密探!
郑卓上前两步,解释道:“以先生的眼力,肯定猜出奴的身份,但先生莫怕,奴不曾害王爷也不曾害先生,奴只是来报恩的。”
“这是先生刚刚递送到王府的请安信。”郑卓将此信递还给燕晟,解释道:“幸好是奴拦下,未生事端,若是他人拦下,难免会交给锦衣卫审查。先生此时敏感,行事要谨慎几分。”
燕晟憋着气接过物归原主的信,沉默半晌,对祁王府上的形势有了大概的猜测。
最好的情形便是祁王只是识人不清,让鹰犬渗入调查,试图捏造罪名给祁王定罪;可最坏的情形便是祁王被陛下软禁在王府之内,锦衣卫监督。
无论是哪一种,祁王的情况的确不乐观。
郑卓微微躬身,既将退下,燕晟来不及犹豫,猛地叫住郑卓,开口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可郑卓耐心等了一刻,燕晟含糊其辞地问道:“他还好吗?”
这个“他”除了祁王,不可能指代任何人。
郑卓也沉默片刻。
他不知道如何向燕晟说,难道他要实话实说道,祁王殿下被陛下处以“抱香死”的刑罚,虽然有太后保着,可依旧高烧了三日,昏迷了五日,因为烈酒重伤脾胃,药石无用,全靠殿下一人扛过来,如今风寒之症虽有好转,可人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了……
郑卓沉重道:“若是以寻常人的眼光看,殿下肯定不好。”
然而随后又郑重其事道:“可他是祁王殿下,无论何等困局,都不会困住祁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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