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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燕晟刚起身,便瞧见外面魏圭小小的身影,恭立在门外,颇有几分程门立雪的诚意。
看到小国公一心向学的模样,燕晟心底也有几分“孺子可教”的欣慰,让郑卓请魏圭进来说话。
既然是诚心拜师来的,魏圭也一改初见的倨傲和顽皮,规规矩矩地向燕晟行拜师大礼,虽然两手空空,但嘴上却振振有词道:“圭愿拜先生为师,行事匆忙,未能凑齐束修,只带一颗诚心来。”说到这,魏圭顿了顿,眼珠一转,换了一个口吻道,“听说先生高风亮节,向来两袖清风,肯定也不会在乎这点俗理。”
听到魏圭的这套说辞,燕晟挑起了眉毛。
最后这夹枪带棒的话肯定不是一个毛孩子能想到的!
至于是谁说的,燕晟不用猜都知道。
这熟悉的刻薄味道,除了景帝,还能有谁能在燕晟面前如此张牙舞爪。
不过月余未见,再听到景帝的音讯,燕晟没有最初的烦躁,反而有些安心,甚至有些想念。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景帝的话没错,这世间也只有燕晟能处处猜出景帝的意思。
就比如说魏圭这混小子,能在许国的眼皮子底下从京师跑出来,还一路跑到余杭撞上自己,就是景帝的安排。
有景帝的话在,哪怕魏圭臭小子想空手套白狼,燕晟也是不得不收。
燕晟示意郑卓倒一杯茶来,独自饮下道:“难得小国公厚爱,这拜师茶便晟自行饮下了。”
看燕晟饮下茶水,魏圭眼睛亮晶晶地满满都是白嫖得逞后的欣喜。
可燕晟还有下句话道:“晟从不计较得失,小国公愿学,晟必倾囊相授,但所谓礼不可废,拜师礼不全,晟也能做半个师傅。”
燕晟这话算指桑骂槐,毕竟景帝当年的拜师礼也不全,这所谓的“半个师傅”也算是微微地刺了回去。
燕晟意有所指地瞥了郑卓一眼,郑卓垂下头,将这话牢牢的记下。
魏圭不明白景帝与燕晟隔空斗法,别管“半个师傅”还是“整个师傅”,只要他依照景帝所言,把燕晟的“绝学”偷学来,那他就算“不辱使命”!
达成目的,魏圭喜笑颜开的站起身道:“那就一言为定!”
燕晟招招手,让魏圭坐到对面来问道:“小国公想学什么?”
魏圭脆生生地答道:“万人敌的兵法!”
燕晟问道:“兵法,诡道也,这话小国公可听说过?”
魏圭点头道:“这话我大父说过,我明白,所谓诡道,便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燕晟无奈道:“这是孙武所言,并非许将军独创。但小国公理解的不错,兵法变化万千,无一定之法,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之中,迷惑敌军,乱其阵脚,攻其不备。”
魏圭质问道:“但当年京师守卫一战,以战为守,难道算得上是诡道?”
燕晟反问道:“小国公可听过,韩信背水一战?”
魏圭答道:“这是自然,楚汉之争,韩信背水结阵,置于死地而后生。”
燕晟叹道:“韩信被誉为兵仙,的确不负盛名。他这一战可不仅仅是诡道,还琢磨透了人心。小国公可知,两军交战,比诡道更难的,便是人心啊!”
燕晟慢慢起身,缓缓踱步,幽幽地回想道:“孟子有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人和’却是最难的。北宋旧事,历历在目,城墙虽坚,却抵不住人心溃散。”
当时新帝亲手杀了赵岐,更拒不见太后,与太后和勋贵一党彻底闹翻。
每日早朝上一片乌烟瘴气,指责燕晟违背祖制,心怀不轨者为其一;指控新帝包庇燕晟,不辨是非者为其二;更有甚者逼迫新帝退位,还政于太子……
新帝不堪其扰,竟然从宫里搬出来,驻扎在军营之中,连早朝都不开了。
只要军权死死地握在新帝手中,谁敢让她退位!她管那些文臣叽叽歪歪!
新帝背负的压力,燕晟看在眼里。
他太明白所谓“文人误国”,就败在这“众说纷纭”上。人心一盘散沙,这城无论如何都守不住,除非效仿“背水一战”,以战为守,刀架在脖子上,谁也别想做缩头乌龟!
燕晟的奏本刚递上去,当天夜里,陈公公请燕晟到军帐面圣。
已是亥时,新帝的军帐依旧灯火通明,小太监们在账内外出出进进,搬入陛下未曾阅览的奏本和题本,再将陛下批示的折子分发下去,其熙熙攘攘之热闹与白昼无异。
见到此番情景,燕晟皱眉问道:“今日朝中有何大事,竟累得陛下深夜不得休息?此时正值多事之秋,陈公公当劝阻陛下保重自身才是!”
自从祁王为帝,陈德恩随着鸡犬升天,做了陛下的掌印太监,这段时日风光得很,哪里有人像燕晟这般用教训的口吻教他做事!
陈德恩带几分气不顺,阴阳怪调道:“朝中有何大事,燕尚书竟然不知道?陛下如此劳心劳力,尚书竟然不知道是为谁?!”
听了陈德恩的酸言酸语,燕晟愈发心焦。新帝为他抗住满朝的反对,他如何不知?但陛下夙兴夜寐,他又如何不心疼?
心中急着见陛下,燕晟快步走到陈德恩前面去,不用陈公公引领通报,竟然直接掀开陛下的军帐帘子,陛下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身边坐着一位带着文质彬彬的公子,带着西洋镜,为陛下念奏本。
说时迟那时快,郑卓从天而降,长刀刺向燕晟的脖颈,燕晟避无可避,眼看着喉咙被刺穿,陈德恩失声尖叫道:“燕尚书!”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新帝睁开眼睛,命令道:“郑卓,退下。”
郑卓瞬间调转刀锋,可依旧将燕晟领口划破一道长口子。
官服破损是藐视君恩的大罪,郑卓有点慌神地跪拜道:“臣有罪!”
燕晟僵立在一旁,遭遇郑卓这番惊险,他心底那团火也慢慢熄了,垂下头叩拜道:“是臣莽撞冒失,请陛下责罚。”
殷承钰叹口气,站起身扶起燕晟道:“这时候,先生不能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燕晟起身再拜道:“臣受教。”
殷承钰回望一眼坐在书桌旁念奏本的万懋,低声说道:“陈伴伴请万公子去喝口水润润喉,早些歇息吧。”
得到陛下命令,陈德恩请万懋道:“万公子,请。”
万懋起身,向陛下拱手道:“仆先行一步。”
殷承钰点头道:“去吧,今日辛苦你了。”
万懋连说不敢,倒退几步,随陈德恩离开了。
打发了万懋,殷承钰对郑卓指挥道:“去外面守着。”
陛下的谨慎让燕晟更为心惊,他整天混迹在军营之中,忽略朝中的形式,没想到此刻新帝地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
难道太后要与陛下鱼死网破?!
殷承钰退回书案,请燕晟在落座,并亲自为燕晟斟茶奉上道:“先生莫忧,朕不动太子,母后也不会动朕。”
燕晟起身拱手道:“臣替天下万民,谢过陛下。”
殷承钰摆摆手,请燕晟落座道:“今日请先生来,便是商讨这‘以战为守’之策。”
殷承钰铺开京师防御图,指点道:“朕这些时日,令工部动员民众,筹备砖石木材,修建京师的崇文、正阳、宣武、东直、朝阳、西直、阜成、德胜、安定九门,将土筑墙砌上砖瓦,并架设沙栏木与门扉,巩固城防。如此精心筹划,竟让士卒背城而战,这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吗?”
殷承钰摇头道:“如今朝堂已是君臣离心,若是再失了军心,朕担心军民哗变。”
虽然登基后,殷承钰处处仪仗燕晟,可燕晟步步紧逼,危及到殷承钰的安危,殷承钰难免萌发退意。
燕晟劝道:“陛下多虑了,臣日夜操练十团营,为的便是这一日,如今三军士气高涨,誓死报国,陛下有令,众将士无一不从。”
殷承钰眯了迷眼睛。
燕晟的信誓旦旦,落在新帝的眼中,便是燕晟把持军权,无所顾忌。
帝王本性中的多疑让殷承钰警惕起来。
她过于放权给燕晟,让燕晟权势过大,甚至威胁皇权。曾经弹劾燕晟的诛心之言,不住在她脑海中闪现,怒气和杀意如同活蛇一般在胸腔翻滚。
殷承钰攥紧了桌角,压下心底萌发的杀意,只是不咸不淡地敲打道:“先生过于稳操胜券了。”
殷承钰话里话外的威胁,让燕晟一抖。
燕晟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些时日,新帝待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流水一般的赏赐,不计后果地回护,甚至屈尊降贵地关照他的伤势,这一切让燕晟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新帝对燕晟有占有欲,燕晟有何尝不是如此?
他期望陛下信赖他,甚至全权听从于他,将天下江山交由他手中,他必不负君恩,还陛下一个海清河晏,让陛下安心地做一个太平天子。
所谓为臣者,奔波效劳在外,为君者,垂拱而治于内。
然而殷承钰怎么可能乖乖地做燕晟手掌中的“太平天子”!
面对摇摇欲坠的君臣情谊,燕晟起身叩首道:“陛下教训的是,臣受教。”
殷承钰安抚着伸手扶起燕晟,道:“先生无须多礼。”
可燕晟却抓住殷承钰的手,拒不起身,坦诚道:“陛下,求您听臣最后一回,京师守是守不住的,想要搏得一线生机,唯有背水一战!”
燕晟握得太紧,殷承钰一时间没坐稳,竟被燕晟从宝座上拉了下来,有些狼狈地跪坐在燕晟面前,殷承钰恼羞成怒地喝道:“燕荆州!你还不放手!”
可燕晟却不放手,继续发誓道:“臣担保,若军中哗变起,陛下杀臣祭旗,臣也无怨无悔。”
燕晟跪直身体,高耸的身姿将殷承钰完完整整地笼罩起来,连他喘息的热气都喷在殷承钰头顶上,被钳住双手的无能为力让殷承钰恼怒极了,殷承钰竟然猛的低头,咬牙用头上的玉冠朝燕晟的胸腔撞去。
燕晟闷哼一声,他怀里的这条小蛇要化龙了,新长出来的小龙角,的确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