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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晟带文武百官在宫门前连逼迫三日。
这几日朝政倦怠,民间也四处流言蜚语,话本横行,有人唱鸠占鹊巢,也有人唱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两边争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
可是每每有人牵头,想效仿当年河南千人血书,请众人联名上告,逼迫皇宫稳稳当当坐着的太后去寻“失踪”的陛下时,聚众嚼舌的人往往一哄而散。
京师的百姓早就看惯了王朝的兴衰荣辱,况且能在京城留下,多半在乡绅、富豪甚至官员府上做事,成为京师关系网络中的闭环。
这些人油滑得很。
上次京师保卫战,他们意识到自己逃不出去,不反抗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才愿出一份力,可现在谁都看得出来是天家的政治斗争,谁往这浑水中掺和一脚?
他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可燕晟这三日煎熬得很,他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向妾室陶染冬打听后宫的莲花池,染冬话中有话地反问道:“大人问的是当年小祁王跌落的那个莲花池吗?”
燕晟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染冬仿佛毫无察觉得继续说道:“那莲池深得很,池低尽是污泥,若有人落入淤泥之中,那淤泥就像大口一般咬住不放。宫内人都说,那是往日丧生此处的冤魂在索命。”
染冬讲起往事来,带着宫里特有那种死气沉沉和阴森恐怖,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是一个在宫内游荡多年的行尸走肉,说得燕晟毛骨悚然。
然而染冬话头一转,又说回小祁王身上道:“当年小祁王当真是命大,寒冬腊月的莲花潭水冰冷冰冷的,在水中挣扎了半柱香时间,才被奴才们救上来。当夜小王爷就烧得滚烫,连着两天两夜太后都没合眼,没想到第三日,竟然缓过来……”
燕晟打断道:“够了!”
当年的小祁王哪里是挺过来,他分明已经过世了,由今日的陛下李代桃僵。
太后当真是狠辣。
她的确让殷承钰逆天改命,但殷承钰敢反抗忤逆她,她便随时夺走这条命,还要用当年她幼子丧生的方式,作为报复。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燕晟觉得心里堵得很,他没办法气定神闲得与太后在朝堂上拉扯,毕竟陛下的性命,拖不得!
燕晟收了自己满身的戾气,耐下性子与染冬说道:“我欲拜见太后,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骄傲如斯的燕晟竟然低头说软话,染冬惊愕片刻,随即笑道:“太后果真神机妙算,大人果然忍不到七日。大人莫急,太后等着您呢。”
太后这份胜券在握让燕晟不得不忍气吞声道:“有劳。”
有染冬的引荐,燕晟次日一早就入了宫,顶着春寒在仁寿宫外等了小半天。
燕晟寅时便入宫,怕早膳用了汤汤水水需要如厕,就只含了一片老参在口中。原本这几日劳心费力,就有点精神不济,再半天滴水未蘸,饥肠辘辘,还能迎风嗅到仁寿宫内膳食的香气,当真煎熬得很。
太后的下马威,果真不是容易领教的。
等到未时,燕晟候在仁寿宫外已经有点体力不支了,这时候太后才仁慈地松口,放燕晟进来。
这是太后第一次私下见燕晟。
往日在朝会上远远一瞥,只见其锋芒万丈,犹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又炫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然而这次近距离一瞧,才发现收敛满身尖刺的燕晟,犹如一块美玉,玉声清越,玉色纯粹,山有玉而木润,人戴玉而恒辉。
太后那审视的目光让燕晟心底毛骨悚然,好在最后太后幽幽说道:“本宫算是明白,为何小钰儿离不开你了。君子持玉,而玉不离身,哀家早年若能寻到你这般璞玉,也断然不会让给他人。”
太后的比喻分明是夸赞,但却让燕晟心底生出一丝不忿。
他分明是治国良臣,怎么在太后口中,物化为一块讨君王喜欢、任君王赏玩的玉石,那他满腹经纶与满身才华算什么?
太后仿佛听到燕晟心声,她呵呵笑道:“你不服气?你哪里不服气?你认为你在小钰儿心中分量远超一块宝玉?”
燕晟闭口不答,然而太后自顾自地说道:“你们文人就是喜欢粉饰太平,一个个都活在自己幻想出来的秩序之内,一天天念着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良主贤臣、君臣相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是大争之世。”
太后一边把玩着佛珠,一边漫不经心地诋毁着圣人之言,大言不惭地将佛口蛇心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正当燕晟腹议之时,太后猛地用脚尖抬起燕晟的下巴,正视燕晟的眼睛道:“世宗过世太早,没教会你为臣之道;让哀家来告诉你,在君王眼中,臣子就是所属品。”
燕晟瞳孔骤缩,他何曾遭受这般侮辱,却又听太后轻飘飘地说道:“不幸你效忠的君王倒台,那你们这些臣子,便是战利品。”
说罢太后收回脚尖,扫了一眼燕晟紧绷的脸颊,笑道:“小钰儿是哀家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她最像哀家。”
太后言尽于此,对染冬说道:“送他回去吧。”
太后这番贬低就是想让燕晟认清自己的位置,打破他幻想的君臣情谊,别以为殷承钰多信重他一点,就要生死相报。况且他在天家眼中只是一块虚有其表的玉石而已,想左右天家的统治,那就是自不量力。
太后的态度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但燕晟拒不起身。
燕晟幽幽道:“太后教导,臣铭感五内。臣知自己命如蝼蚁,但臣还知道‘士为知己者死’,不管君王如何看待臣下,臣一直视陛下为知己。”
“知己?”太后嗤笑道,“你若知道小钰儿的真实身份,还能轻易说出‘知己’二字?”
燕晟不偏不倚地答道:“红颜知己,也是知己。”
太后震情片刻,随后朗声大笑道:“哀家从未想到,哀家亲自教导的小钰儿,竟然会栽在你这个闷葫芦手里,如此秘密之事,她都敢说与你听?”
燕晟沉郁片刻,答道:“陛下从未提及,是臣猜到的。”
太后嗤笑一声,可不等太后尖酸的话语冒出来,燕晟紧接着说道:“但陛下与臣谈及过太后。”
太后眯了眯眼睛,故作不在意地随口一问道:“小钰儿如何说哀家?”
燕晟答道:“陛下敬重太后,但与太上皇比起来,陛下怕稀里糊涂地做了冤死的楚悼王,与臣定下楚悼王与吴起之约。”
燕晟仰起头,盯着太后的黑眸,一字一顿道:“如果陛下不在,臣绝不苟活,但太后也不怪臣留下些不利于太上皇和小太子的只言片语……”
太后怒目大睁,猛地给燕晟一个巴掌,燕晟没跪稳,直接摔到在地。
燕晟戳中了太后的心事。
太后收拾殷承钰、接回殷承钧,但是她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不管太上皇如何洗白,他还是险些葬送大梁江山的罪人,再加上一个残害有功的“亲弟”殷承钰这个污点,他肯定坐不稳这个江山。
虽然世宗皇帝只留下两个男嗣,但四方的藩王却子嗣繁盛。殷承钧失尽了民心,如果哪位藩王借机上位,那她这个太后就会被当做乱政的吕后,在史书春秋之中,无翻身之日。
太后冒火的美目仿佛要杀人,但燕晟丝毫不在乎。
燕晟从不怕死,他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他可以为庇护一方,在太行山上被绑匪劫持也面无惧色;他可以为河南灾民请命,在诏狱的刀山火海中滚一遭也照样铁骨铮铮;他可以为江山社稷而死守京师,纵使背负万千将士的命债也纵死不悔……
他亦可以为心中那一人,信守承诺,决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