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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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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未待朝阳出天山,已然有客入天山。

    商音推开门扉,郑染荷的面庞直直映入眼中,纵使几月不见,那份与生俱来的雍容华贵至死不休,商音至死不忘。

    “母亲”这两个字眼对应上那张脸庞,从来都是难以启齿。表面上商音与王家再无瓜葛,实际总归是晚辈,只是,称呼实在为难,她心里计划一瞬,淡然自若地招呼:“郑夫人福安。”

    “嗯。”郑染荷冷漠回应,像冰块悄然落入千年寒塘,冷之又冷。

    跟来的李婵娟仍旧是个贤妻良母的好性子,亲切地将李旻与商音的手拉到一块,道明来意:“既然你和旻旻遇到了一块,我也就不多介绍了。昨日儿宝市上她与我们走散,知晓她来大圣慈寺,如今便来接公主一程,现下可好,索性多接一位家里人回去。”

    李婵娟的热情是发自内心,偏偏郑染荷冷嘲热讽:“街坊邻居都知道,王家的女儿已远嫁南阳,哪里还多出来的家里人呢!”

    “大姑……”李婵娟面色为难,暗中扯了下婆婆的衣角,郑染荷收敛脾性暼开眼神装作赏景。尽管立场不同,婆媳关系并没有因此产生芥蒂。

    有儿媳妇在,郑染荷也不好意思对商音恶言相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过旻旻的手走了。

    旻旻不知道这其中的恩怨,置身事外地跟着郑染荷走,时不时回头望待在原地的商音,期待她能跟上来。

    商音抿起笑意冲她挥手拜别,目光却锁定郑染荷的背影:“旻旻公主若想我了,到你太子阿兄处就可找到我!”

    小公主无法察觉其中的阴阳怪气,欣喜地点点头。

    这话分明是说给郑染荷听的,不得闹得她腹中一鼓怒气憋回到家才怪嘞!

    商音离开大圣慈寺前,因为瑞寻找真师父的事需要去拜访主持。

    劳烦一个小僧传话进去,说是主持诵经还未得空,商音便在禅房外等候,心中忧思,茶米未进,从清晨等到黄昏,任凭香火一缕缕燃尽消逝。

    她满脸的执意,环顾圣寺风水宝地,俨然山外有山,这得归功于大圣慈寺坐落在山腰间,坐享一重又一重来自蜀山群峰的天然蔽护。清晨雾霾天气,宛若九霄云上的如来佛将这片圣地揽入掌中。

    而眼下日已暮,西山有云霞片片倾落,层林尽染,唯独被荫蔽的这片圣地绿意森森,与世隔绝。商音看在眼里,顿时凄凉,置身如孤城之中。

    “施主,晚风萧索,风口处不宜久待。”

    商音正惆怅,终得主持待见。她徐徐转身,开门见山:“主持,信女只盼与瑞真师太叙一场旧。”

    “敝寺并无瑞真师太这号人物。”主持的话很冷,显然有备而来,不易入坑。

    商音见主持守口如瓶,想来瑞真师父不愿现身,任谁追遍天涯海角都没有用,多说无益。眼下,求之不得,亦无路可进;退,又不甘心。她不禁眉眼紧锁,身心无处安放。

    主持眉目睿智,洞察秋毫,解语道:“世间诸事,重逢未必是福。长恨何时了,相见争如不见。”

    忆往昔,她目睹太极宫前跪宫人,血泪相和流,当时作为看客,商音也是这样想的,相见争如不见。如今,自己早已不是看客,见过太子如履薄冰行于东宫,夜夜孤身寂寥,怎忍心不替他实现所愿。

    “敝寺出外,百里之内有一处春晖堂,施主可否有心前往?”主持邀请得些许突然。

    商音欣然向往,一路随行。今儿这场雨走得快,纵使山路崎岖泥泞,偶一阵晚风吹过,惹得金色的松针漱漱落地,为他们的前行之路铺就了层柔韧的松毯。

    曲径通幽,山泉清冽。商音暗叹风景极妙,再抬头时,一处红砖绿瓦在飞鸟林间忽明忽灭,徒行几步,簇簇萱花绕砌开,这其中,便是“春晖堂”了。推门而入,虽然清净僻静,却无一处徒增灰尘,想来并非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商音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堂外供奉的几尊雕塑,并非常见的圣贤一类,一尊尊皆是孝子贤孙尽孝的闻名一幕。到了堂内,壁上皆挂孝子图,《芦衣顺母》的闵子、《鹿乳奉亲》郯子、《卖身葬父》董永、《行佣供母》江革,列女传中的《戏彩娱亲》……古往今来,负有孝名者皆在其中。

    “原来,‘春晖堂’便取自‘寸草春晖’了。”商音恍然大悟,对于主持的用意却不知一二。

    主持面上没有表情,言语间的反驳之意漫不经心:“寸草虽有心,何能报春晖?”

    “可即便是滴水之情,日积月累也可堪为涌泉。寸草之心若年年有,如何报不了春晖?”

    仿佛是一场没来由的对弈,谁都不太将此争辩放在心上。双方觉得没意思,主持的目光投向画布,话题悄然转移,叹道:“古今往来多少愚孝,所谓你想给的孝,并不是父母想要的。”

    愚孝?商音凝聚目光,从《郭巨埋儿》《哭竹生笋》略过,认同道:“认为孩子可再生母亲不可再生,儿子为了养活老母亲竟将亲子活埋,有悖人伦;在不合时节的日子为了母亲吃上所喜欢的笋,只会徒劳地哭泣,却哭出一地的笋,实在荒谬!”

    许是商音话中的“活埋”在佛家耳中过于敏感忌讳,主持闭目,双手合十。她安静望去,对“愚孝”一词,若有所思。

    愚孝?何为愚孝?商音囔囔自语:“……打从一开始,他一心想给的名分地位,并不是他母亲想要的。所以,这一切都是错的?……”

    “善哉,善哉!”主持慈眉善目,“若欲无境,当忘其心,俗事自有红尘扰,岂要强求有佛人。”

    禅语入耳的那一刻,商音醍醐灌顶。沈妃受辱于敌军名节难保,李适一心寻母回宫,其中唯一可观之处,只是成全了自己孝子的名誉,对于沈妃,前朝千夫所指,又是谁能阻止的呢!想到另外一事,商音忽然毛骨悚然,当日皇上下令杖毙冒充沈妃之人,倘若换成真的沈妃,只怕皇上也装聋作哑,弃母保子。

    而这些,沈氏自己又何尝不知,为了儿子的东宫之途,也为了自己清心寡欲,她竟然是最清醒理智的人!

    主持辞别前,问意道:“施主想见的故人就在春晖堂外,可否一叙?”

    “相见争如不见,叙了徒增烦恼。”商音心中再有执念,也都在这个春晖堂放下了,寸草终是报不了春晖,“请施主转告故人,我与她守护的是同一个人,我心定如君心。”

    走出春晖堂,商音如释重负。不远处的霞光中飞雁抖擞,扑翅而起当空翱翔,在柔和夕阳下划出一道自在逍遥的弧线。她笑想,也许,其中就有瑞真师太喂食过的吧,说不定也有自己喂食过的,说不定长得最肥的那一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