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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萤,你的顾虑和恐惧,我作为罡风旗的副旗主一样感同身受。”
段冥无奈的拍了拍我的手,面露难色继续道,“此事我又何尝不是千万个不情愿。只是教令如山,一令既出,咱们便是高高在上的一旗之主,也是只有服从和为之拼命的份儿。我在从陵光山回刈州这一路已经想过许久,若说转机,恐怕便只在咱们的那位飞岩旗旗主身上了。那位前辈本是战乱中的孤儿,仇翁当年心存慈悲,便将她带回了尾教,带在身边悉心抚养,传授武功。十二年前,更是助她坐上了飞岩旗旗主的宝座。这两位前辈一向恩义深重,若是飞岩旗旗主得讯,想来一定会义不容辞的出手阻止。以她的通灵消息,自然可以找到证明仇翁清白的证据。可是偏生她一早被教主传唤,已经将近百日不知所踪了。”
“这!这分明就是教主的圈套!”我怒道,“他先是借故转移飞岩旗旗主;然后又派温灵去做凶险至极的自杀性任务,使你我重伤;再施计引仇老前辈下山,胡乱给他扣上一个叛教罪名;之后又怕赤炎惊雷两旗旗主良知未泯,帮助仇老前辈平反,故将其支走以免节外生枝;最后让重伤未愈的你我去为他杀人——就算我们能够得手,也势必元气大伤。届时新的辟水旗旗主上位,遭殃的便是知道了他鬼蜮伎俩的我们!如此阴毒的连环计环环套下来,他这是非要咱们全都害死了才痛快啊——”
段冥越听脸色越是铁青,直至最后抢身上前将我的嘴一把捂住。他嘘声连连示意情绪激动的我安静下来,我见他如此严肃紧张,一时也缓了气愤,一分分静下了声气。
“你疯了,这种诬陷教主话岂是可以乱说的!”
段冥放下紧紧捂在我嘴上的手,起身关了窗户,又打开房门左右望了望,这才重新坐回座位凝眉沉声道,“咱们教主千秋伟业,乃是当今武林第一等的英雄。对我恩重如山,对你更是情深似海——你可是昨夜发热烧坏了脑子,竟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疯话……”
“可是事实不就是——”
段冥脸色腾红,才欲再说,却听咚咚咚三声轻缓的扣门声突然想起——他神色一凛,遽然站起身来警备的盯着门口迟疑不动。我忍着下腹隐痛跟着站起,轻轻拉了拉段冥衣襟,示意他先不要惊慌,随即沉声问道:“谁啊?”
“归萤,是我。”只听仙音韶乐般的悦耳声音幽幽飘进房间,在这静谧晨间偶然听得实在沁人心脾,“我来送你和段公子的药。”
我心弦一松,笑容便从脸上寸寸绽开。抚了抚段冥的背脊,我便上前打开房门,果见宛秋一张素白玉壁般的柔媚笑靥如春风般迎面而来。
她今日的服饰极是简素,通身不过一袭堂茶色绯纹梧桐暗纹薄棉长衫,乌黑秀发不过由一根麻绳高高束起,复插上一只绞金线的柳叶步摇。虽是一派清秀质朴,却愈发衬得一张面孔精致姣好如神仙画就。
许是知道要见外男之故,今天的宛秋居然还淡淡施了些妆,颊上虽只是普通的茉莉胭粉,却衬得一双涂过一痕苏芳色胭脂的桃花眼明灿至极。相比昨夜枯黄烛光下疲惫容色,自是一番天地云泥的鲜明差别。
我斜眼瞥着段冥,却见少年的目光也怔怔盯在宛秋的面庞上。段冥素来不是贪好美色之人,如今见了宛秋也不免如此失态,自然是宛秋气质卓绝如仙女下凡的缘故了。。
“瞧瞧,这素日不施粉黛就比得桃销楼所有倌人黯然失色,若再稍微用些心思在打扮上还真成了天宫仙女了。”我轻咳了咳,一壁笑着打趣一壁引了宛秋进屋,“真难为你,本是要做这刈州城花魁的人物,如今却要屈尊侍奉我们两个江湖草莽,可当真是委屈了。”
“浑说什么……”宛秋到底少女心性面皮薄,当即挂不住脸便急得跳脚,“人家看你伤得严重才好心侍奉,你倒好,才康复了几分便来寻我开心,真是没半点感恩。”
“哪里会不感恩,素姑娘可正经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段冥笑着接过宛秋手中盛着两盏汤药的祥云暗纹冷杉托盘,又躬身为宛秋去拖了凳子,“那日在下命悬一线,又不清楚你与归萤的关系,这才出言得罪,还未来得及给姑娘赔不是——。”
“——段公子言重,”宛秋性子柔细,听闻此言便有些发窘,但见段冥动作困难,便立即弯腰将他扶回座上,“你本是江湖中人,想来平日也是谨慎惯了的。何况那日情况危急,你又不认识我,多问几句以求万全,又何来得罪一说。”
“咱们这位段公子自是个谨慎可靠的。”我自坐下笑道,“只是不经事还不知道,宛秋,那夜你独自照看我们两个不省人事的,能把事情瞒到现在,倒也周全得很呢!”
“正是这话。那夜斧钺兄弟得我传召来的匆忙,我怕他们在帷幄二子府上的身份暴露,便在昏迷前,命令他们一将我们送到桃销楼便即刻回府。奈何我实在伤得太重,被叫醒后又晕沉沉昏了过去,本还担心诸事尚未料理妥当,我与归萤便再度陷身险境,任人鱼肉。却不想宛秋姑娘临危不乱,竟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将消息封锁在这五楼不为外人知道不说,连我的嘱咐都记得一丝不差。”
段冥一壁点头附和一壁端起一碗热气氤氲的药盏,细细闻过味道方才一口饮尽。“只是纳罕姑娘到底是怎样的出身,敢是富贵商贾家的千金,自小便操持家业,这才练就了这般周全细致的处事作风?”
提及身世,宛秋便不免黯然神伤。她本是个纯真不通世故的女孩,也不懂得伪装收敛。心头一悲,泪水便在眼眶打转起来。
段冥不明就里,但见宛秋竟这般伤感,一时也有些仓皇无措。我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抱住宛秋的肩膀,便将她早年家破人亡,又被高人收养,而后与楚河相逢的经历细细说与了段冥。
迦南氤氲,空气中原本甜腻的香气此刻闻来,却也只剩下无尽的酸涩哀迷。
“原来如此……”段冥听完故事,亦不由怆然唏嘘,“我只道,这样的人物如何会沦落青楼,原也是个这世间的可怜人罢了。适才是段冥无知,无意谈及素姑娘的伤心事,还请姑娘恕罪。”
“段公子…”宛秋正自拿绢子拭泪,实在不知该如何宽慰愧疚的段冥,“你,你不必如此啊……”
“好了好了,”我抢过话头道,“如今既已知道彼此的身份,那便是知冷知热的朋友了。往后坦诚相待,互为助益,谁又需要同谁客气呢!来,我今日便以药代酒,敬我在这刈州最好的两位朋友。干了这碗,谁可都不许什么请罪的话了!”
见我一口喝下汤药被呛得连连干呕,宛秋这才破涕为笑,暂时忘记了自怜身世。这一厢一起用过饭,宛秋为免自己装病之事被人察觉,便只好独自回到自己房中闭门静卧。
我同段冥许久未见,自是不愿分开,坐在房中絮絮闲聊,直至前头花姨忙完打发下人告诉我晚上陪我一起用饭,我才叫下人收拾好一楼的客房,叫他仍旧回去他之前住惯的房间休养。
夜幕初临,花姨便领一众捧着各色珍馐美馔的下人进来。她因着姬萨容出楼,加之前头生意繁忙与我两三日未见到面,却不知这短短数日我经历了多少波折苦楚。
再度见她妆容精致却又神情慈爱的面庞,我不禁牵动情肠,遥遥便想起了远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的母亲,我那百余日未见,不知是否因为我的骤然失踪而痛彻心扉的母亲。
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是妈妈一手将我拉扯到这么大。她是一个坚强而独立的女性,却把所有的爱和希望寄托在了她唯一的女儿身上。如今我被困异世不知如何回去,除了分散的朋友,最思念的就是她了。
然而思念也只能是思念,如今的我并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想到此处,眼前的花姨便愈发令人可亲。许是我的态度亲昵的有些唐突,花姨一时未曾料想,竟然感动得眼泛泪花,搂过我的身体连连轻抚。
“好孩子,姨知道这几天忙得有些过头,日日留你一人在这房中,着实是委屈了。”花姨万般心疼道,“昨日外郊庄子上的婆子才来回信,说萨容的病来得实在凶急,眼下正是最难熬的阶段,且再等些时日大好回楼来,届时姨腾出了手,再带你去外头好好散一散心!”
虽不能将心事尽数告知,花姨的话也着实让人暖心。我忍住泪意,陪着花姨开开心心的吃过饭,便目送她匆匆回去前楼了。
戌时才至,我便由着丫头侍奉喝过汤药,换过寝衣回到了床上。只因段冥曾叮嘱我多多休息,从明日起,他会照旧服用疏通经络的药,而我的伤势渐好,又不懂得运功疗伤之道,便可改用一些补血益气的补品——一身休养,一身调息便是养伤效果最好的法门。
许是一日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我的身体竟仍是一如昨夜一般的疲软酸痛。然而即便这般乏累,我却仍然辗转反侧:小寒即近,距离水晴被处极刑的日子只剩下八日时间。
八日实在太短,制定救人的计划还来不及,如今尾教又传召令,派我和段冥去飞龙谷诛杀叛教的辟水旗旗主仇仙云。虽说平城距离刈州来回不过三日行程,但是谁又能保证这任务能够顺利完成。
能够完成还是好的,若是届时找不到仇老前辈;或是找到仇老前辈而不忍下手;抑或更加糟糕,我与段冥重伤之身不敌仇老前辈……只怕水晴救不回来不说,自己的小命也要白白搭进去。
想到此处,我的心底便不可抑制的涌起一阵翻涌的恶寒,只想现在就逃出刈州城,逃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放弃尾教旗主的身份,安安心心的去寻找自己的朋友。我可以不要这绝世武功,我只要平安,大家都平安就好……
或许无路可走之际,我最后还是要去请求侯爷的帮助,毕竟他老人家权势擎天,又有禁卫军可以随意差遣。若是温召,我倒愿意相信他有能力救出水晴。可是怎么可以呢?当初是我自己做出离开侯府的选择,为的就是不再做侯爷的牵挂和负累。如今遇到难事便回头相求,未免太不道义。何况在我走后,侯爷,悲伤气郁的侯爷,他又……
“浊月,快跑!”
长长的小路看不到尽头,我死命的在滞涩如凝固一般的空气中奔跑。两旁虬枝繁茂的桃木林如伸出无数触手的魔鬼,将眼睛紧紧盯在我和浊月的身上,伺机射出致人死地的毒箭。
“姑娘!”
一声凄厉的呼号,我猛的刹住脚步,回身望去,心脏便如瞬间刺入无数钢针——只见浊月圆润白净的脸上全是鲜血,一双大眼睛因为惊恐瞪得瞳仁乱颤。她的身上密密麻麻满是只剩下半支留在皮肉之外的毒箭,仿若一直鲜红色的巨大刺猬。她颤抖的抬起一只手伸向我身后的方向,长大了嘴巴哑声叫道:“小心!”
我猛的转头——只见一弯耀目的金黄光影呼啸着像我的头飞来。条件反射一般,我看见那明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颜色便立时毛骨悚然,脚下直如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
“啊!”
我猛的从床上弹坐起来,被不知何处传来的凄厉声响惊得睡意全无。许是适才噩梦中自己惨叫吧,我如此想着……心脏砰砰跳得极快,下腹的伤口痛得钻心,亦没有周身密密渗出黏在寝衣上的冷汗让人难受。
是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