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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姨…大衷新君即位,时局初定,侯爷他身居高位,德高望重,诸事都等着他协理宫幡一件件去办。就连哥哥这几日重编禁卫军规制,都没时间来桃销楼,你便不要挑他一个老人家的理了。”
“召儿来不了,一来是那杛椤桓辛死了,他一个在职武将,这种时候出入桃花街这种地方不成体统;二来便是那蠡侯刻板守礼,生怕他家的禁卫军在这档口出了岔子,便提出什么重编规制,不肯叫你哥哥松懈半分!”
“花姨…好好的,您怎么又编排起侯爷来了……”
“不编排他,那咱们便说说你那个宫幡。”花姨双手抱在胸前,红唇一撇,“灵儿,你说他待你的情分不同于寻常帝王待妃嫔,那我问你,从一到十,他对你的情意是有几分呢?”
“一到十…”我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发懵,“若说是我,对他自是十分情意。我们彼此澄明通透,想来他待我,也同我待他是一样的吧。”
“你自己也说不准,是不是?”花姨冷笑一声,“好,你既愿意自作多情,那我也权且当他是十分的爱你。我再问你,灵儿,他既十分爱你,又为何不给你身为后宫女子十分的位分,不以凤冠凤印相许,反而只拿一个小小昭仪之位来搪塞呢?”
“花姨,你这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了,宫幡对我的感情再重,也重不过朝臣施压和规矩体面啊。以我的身份,你觉得我怎么可能轻易登临后位呢?”
“什么朝臣施压,倒像是你在元武殿亲眼看见的一般。大衷国规矩律法千万条,又有哪一条说不准你做他的皇后的?”花姨笑得冷峻,“今日他能以规矩做借口骗你做他的昭仪,他日他便又会拿规矩说话,不让你轻易出宫!”
“不是这样的,姨,他有他的难处——”
“——你只会想他的难处,你怎么不想想姨和你哥,段少侠他们的难处?灵儿,姨是过来人,看得清楚,那段少侠对你分明就是一往情深啊!”
“关于这件事我和段冥已经谈过了,他很祝福我和宫幡,以后你们也不要再说我和他的事情了。”
花姨面带怜色:“段冥是个好孩子,事事以你出发,为你着想,只是苦了他自己了。”
“什么呀…”我有些恼,抽回手道,“你不听我说话,以后不说也罢……”
“你不爱听,我不提就是。段少侠的事还在其次,灵儿,你到底愿不愿意听花姨的话,同那宫幡断了干系?”
“花姨,灵儿到底也不明白,您为什么就执意要拆散我们呢?”
“因为他并非良人啊!”
“是不是良人,时间自会证明。我只知道,他是我认定的人,这些日子在桃销楼里苦等消息,我急得都快疯了,可是花姨,只要想到他,我就还有无限的希望,您能明白这种感觉吗,您知道等待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吗?”
烛光下,花姨潋滟的眼波遽然凝固,妆容艳丽的面孔失去了所有的表情。我从未见过花姨这副模样,一时便有些惊惶失措,以为是自己气坏了她。然而尚未反应,花姨已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泛着淡淡哀伤的眼波再度流转起来。
“灵儿,你失了记忆,该是不记得姨的夫君的,是不是?”
“什么?”我惊得一凛,“姨,您有丈夫的吗?”
“也是,当年你年纪尚轻,即便不曾失忆,也不会记得那个人了。”花姨神色哀凝,“那个人…我究竟不知,这些年来他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他…姨夫,与您走失了吗?”
“他叫陆广麟,前初朝外迁入刈州城中,做些体力活糊口,人却踏实得很。”花姨的眼中有回忆的淡黄色倒影,“我与他成亲以来,虽未享过什么福,却也被他捧在掌心,金玉似的宝贝着。”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事不提也罢。”一滴泪水从花姨的眼中落下,又被她即刻拭去,“美好总会离散,国破了,人自然也就散了。”
“但是您一直在等他,是不是?”
花姨泪水未干的双眼转向我,似乎不曾料想我会说这样的话。
“您从未忘记他,心里从未停止记挂他,是不是?”
“灵儿……”
“花姨,您对陆叔叔若是如此,便不会不明白我对宫幡的感情。这不是道理讲得明白的事情,你认定了他,即便知道可能等不到,也永远不会放弃等待,不是吗?”
“认定…?”
“我的人生刚刚开始,遇见了宫幡,我很幸运。但是如果错过了他,我就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这种感觉,您是明白的吧,花姨?”
花姨垂下头去,不再言语。烛光没有丝毫的摇曳,我看得分明,她眼中流淌着的是绵延的追忆和纠结。
“你当真非他不可吗?”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以最沉笃自信的微笑回望着她。花姨的眼睛其实并不能经得起如此近距离的细细观看,花甲之年,粉黛遮掩得住细碎的纹路,却终究遮掩不住岁月的冷风侵蚀出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花姨绽开笑容的同时,又一滴泪水倏地落下:“罢,横竖人生匆匆,既是你选中的路,便自己走到头,走到黑吧!”
“姨…?”
“我老婆子真是疯魔了。也不知召儿有没有知道宫里的消息,他是最反对你和皇家有牵扯的。”花姨见我面露忧色,便拍了拍我的手轻快道:“不用担心,姨会好生同他说明白的。”
心中有汩汩暖流喷涌而出,是那样的猝不及防。
“姨,您真的同意了吗?”
“好孩子,十七年了,如今也要嫁人了。”花姨泪盈于睫,手指温柔的抚过我的脸颊,“真是个坏丫头,怎的这般着急,好容易回到姨身边,也不肯多留两年。”
“姨,放心,以后的日子,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花姨连连点头,已是泪如雨下,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依许久,直到有小厮扣门叫我们出去用晚膳,我和她才手拉着手,一起回到了房间。
这厢用过晚膳,我便告别了花姨。出了房间,心中寥落,我不愿回房,便下楼往东厢走去。心想入宫之大事,虽有宫幡关怀,但如花姨所说,以后身为嫔妃,想要随意出入禁宫怕便不是易事了。
而段冥也说过,教主对温灵宠爱有加,若是知道了我嫁入皇室,必然震怒,对罡风旗加以严惩。届时教中大乱,萨容的飞岩旗怕也难以保全了。
如此想着,我便叩响了萨容的房门,叩了半晌不见有人开门,倒是对门吱噶一声,我回头望去,只见宛秋立在门边,看见我便露出一个绝美的柔和笑容。
“桃花楼封禁,萨容的恩客外头有局子,适才遣人将她接走了。来我这坐坐吧。”
我点了点头,随宛秋进了房间。思绪恍惚间飘回那个初见她的夜晚,那一夜,她以牡丹状元玊儿的身份初入桃销楼,面对自己凄凉残酷的命运,哀痛而无力。又想起过世的楚河,便一分分失去了生存的欲望。
然而如今的宛秋,已是桃销楼的二把交椅,掌着一楼的银钱账目。不但从失去未婚夫君的痛苦中走了出来,还颇受花姨信任,与萨容和我结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此刻但见她在座下为我斟茶,不施粉黛神采依旧,绝色姿容犹胜当年。望着这样天女般的面孔,我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安闲之感。
“花姨找你了?”宛秋声线袅娜,如仙雾缭绕,水溅玉屑,“她一定很不希望你入宫为妃吧?”
“你怎么知道?”
宛秋恬然一笑,将茶水递给我,“归萤,我日日在这桃销楼,与花姨接触的时日怕是比你还要多些。她的心思,我多少可以揣度一二。”
“是啊,我第一次带宫幡来的时候,你就和我说过,花姨并不喜欢他。”
“难为你还记得。看来,我倒是说对了。归萤,花姨于我有救命之恩,便说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而你又是这世上我最好的朋友,许多事情我知道的,夹在中间,却是没法讲得清楚,你能明白吗?”
我呷了口茶,思忖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你不懂也没关系,横竖,我左右不得花姨的想法,而花姨也影响不了你的决定,不是吗?”
我绽开笑容:“宛秋,你还不知道,花姨已经同意我入宫了。”
“哦?那可是大好事了。”宛秋扬起眼睛,对我喜笑颜开,却似乎并无过多的惊讶,“其实早该如此的,较不过这股劲,花姨和你,都不舒心。”
“那你呢,对我与宫幡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只想着你入宫以后,可求皇上减些我们楼里的酒曲税钱吧!”
她说着,我们两个便放声大笑起来。许久,宛秋拭了拭眼角笑出的泪花,方认真道:“花姨心中隐事说不得;萨容与你同在尾教,难免犯难;而段公子又对你心有情惑。但我不同,归萤,对你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是满心满意千万个祝福的。”
“宛秋……”
“当初楚哥哥选择了我,也是经过了那样一番为难。如今轮到你选,我希望你不要犹豫,遵从自己的内心。不要以为有愧于朋友,相信楚哥哥在天有灵,也一定是祝福着你的。所以,归萤,别有顾虑,桃销楼永远是你的港湾,你就向着你心之所向,勇敢去追吧。”
一滴泪水响亮的滴在剩了半杯的茶盏中,我望着宛秋渐渐变得朦胧的面庞,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向着心之所向,去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