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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北郊的双灵寺在北魏众多的寺院中并不出名,它就如一个小家碧玉般散落民间,籍籍无名。寺如靠椅背山而建,四周林中木葱郁,溪水潺潺,静谧幽深,胡润儿将胡太后葬在此处就是因为这里偏僻,怕人打扰胡太后的安宁。
当日徐纥在河阴之变前逃亡南梁投奔萧衍,胡润儿因已快临盆,不便同行,她催促徐纥先逃,自己留下安葬了胡太后和元怿,不久产下一子,却因血崩而亡,孩子由人送至南梁。只是她却未曾想到,这尔朱荣竟然为胡太后举办千僧斋,吸引了洛阳周边民众数千人,天下皆知胡太后葬在此处。而当年潘外怜欲谋反之时,肆意造谣中伤胡太后,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将国运衰退,灾患频起归于太后无德淫乱,人人皆认为是胡太后逼迫了清河王元怿,所以对胡润儿将二人合葬深感厌恶,认为这样的女人不能死后还玷污着他们的贤王。因无人知只是衣冠冢,所以竟有人夜毁胡太后灵位,将元怿灵牌挪走,让这对苦命鸳鸯死后仍不能相守。双灵寺主持将此事禀报了尔朱荣,为防止千僧斋期间再出动乱,高欢自请前来镇守七日,以保证千僧斋的顺利进行。
千僧斋那日,刚过寅时三刻,郑太妃的仪仗便从阊阖门出,随行的还有宗亲命妇,英娥带着青苧也在其中,尔朱荣虽不愿去,却安排了慕容绍宗随行。双灵寺外布卫严密,高欢带着黑虎营骠骑紧锣密鼓的防卫,严防葛荣辈乱党趁乱行刺。
卯时正刻,寺内钟声鸣响,鼓声擂动,前面两面长番大旗导路,四侍者引路,迎主持方丈至前堂,千余名僧人鱼贯而出,口中念佛,庄严肃穆。至大殿内,主持鸣磬一下,钟鼓声停,礼佛升座,大众皆礼赞唱佛,虔诚祝祷,无有敢犯威严者。法事完毕后,众人皆在寺中用素斋。
英娥带着青苧来到胡太后的佛塔下,胡太后的墓碑已经重修修葺,只是谥号未定,胡润儿在墓碑上刻上了胡太后的本名,胡仙真之位。英娥看着不免觉得伤感,忍不住落泪,青苧安慰道,“佳人已逝,姐姐还如此伤怀,想是太后当年待姐姐极好了。”
英娥长叹口气,“她的美让人心动,她的智慧让人折服,她曾对我说,一个女人若在母家时,便是可以娇纵任性的女儿,入了宫,便是不再为了自己活了。与天子谈情,如同向月借光,便是不但能照着你,也照拂了你的家人;一旦他想将这光收了去,不但你要生活在黑暗里,连着家族都看不见了光亮,那便是万劫不复。若是跟了一个跟自己心意相通的人,那即便是莹莹烛火,也是他亲手为你举着,温度都是暖的。”
青苧低头重复着英娥的话,“以前不懂,以为姐姐入宫成了妃子,便似拥有了无上的荣耀,原来姐姐并不快乐,就连胡太后也是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只是为何女人都要成为这个社会的牺牲品,为夫家耗尽一生,却始终不能为自己好好活过。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便是只配浸猪笼了。姐姐,青苧不要这样的生活,只要他普普通通,可以陪我一生便好,我不用去担心他会将爱分割,不用去担心他的爱是真是假,只要他愿意牵着我的手,哪怕前面是悬崖,我也愿意陪他一起跳下去。”
“元宽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一心人,对么?”
“如今也不瞒姐姐了,我已经和他情意相通,此生便认定了。”青苧甜蜜地笑着。
“姐姐为你开心,这世间想找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是多么的不容易,能相守就更是不易了。胡太后其实是个可怜的女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与相爱的人相守,于她那万千的荣耀,不及那一曲琴瑟和鸣。”
“看来当年胡太后没有看错你,懂她的还是你。”元子攸深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英娥闻声欣喜回头,果然见一身布衣的元子攸立在身后,旁边跟着张皓颂和元宽,她知道元子攸身份有些不便,所以才便装出宫,也没参加千僧斋,但是能在胡太后七七之日前来拜祭,可见他对胡太后也是有心。她收敛了喜色,正欲对他行礼,却未料他径自走来将她深拥。英娥一惊一喜,只见其他人知趣地离开,“皇上,这怕不合适吧。”
元子攸不理会英娥在他怀中的些许挣扎,越抱越紧,低声在她耳边说,“嘘,别动,知道我等这个时刻等了多久了么?”
英娥不再挣扎,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轻轻吟道:“三更卧听雨渐疏,泪烛照壁又晚昼。前生注定瑶台客,何须寄书问知否?”
元子攸听出了她诗的意思,低声细语,“什么时候写的?”
“自你不再任先皇的侍读之时,那夜我刚刚得到消息,想去宫门口见你,却阴差阳错和你走错了宫门。回来时,夜雨濛濛,想写信问你,却不知从何问起,思之念之,只剩愁肠难解。”那夜的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英娥感怀落泪。
元子攸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微微颤动,轻抬起她的脸,只见娇花落雨,“娥儿,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却是可以告诉你真相。那时胡太后将我召至嘉福殿,将朝政之事一一与我分析。刘腾元乂之乱稍定,百废待兴,胡太后待我不薄,我怎么能在那时对她要求与你厮守?况你还是元诩的妃子,我又有什么理由将你带走,只能求了外放,一是多些磨砺,二是怕忍不住见你,那不是毁了你的名声么。母亲去世后,我便在外守孝了三年,这些年却是一直思念着你。”
英娥止住啼哭,这些何曾不是她所想到的,胡太后即便答应了她日后出宫,她也是元诩的妃子,岂能自由,而胡太后在最后的时刻也是实现了她的承诺,将自己妃位废除,还了她尔朱家大小姐的身份。如今英娥觉得谁也不能怪了,她杏眼迷蒙,轻轻送上自己的唇,在唇齿交融间放下了久悬的心。
这一幕被不远处巡逻的高欢看到,他不由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看了一分钟,却很快收回思绪,转到另外一条路上继续前行,就似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只是躲在假山后面的贺拔胜却失望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这一切却不是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能体察到的,许久英娥才想起妹妹青苧,便要寻找,却被元子攸拉住,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英娥惊讶的嗔怪道,“你们元家是要将尔朱家的女儿都收了么?”
元子攸笑道,“班固说:‘《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欤!’娶妻求贤淑,况乎能两情相悦,岂不是美事?那日宽儿回去便丢了魂,今日求着我半天。娥儿,我们不要管他们了,我想好了,我要娶你,这江山与我轻于你,‘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当我送你莲花之时,你便该知道我的心思。此生,惟愿与你尔朱英娥执手白头,你愿意么?”
英娥此刻分不清自己的情感,是疑惑?是惊喜?总之一切来得太快,让她却不敢相信,他是真的想与自己在一起,还是有心徐徐图之?英娥突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坏了,她急切的问道,“你今日所说的可都是真的?如果我让你为了我放弃这个皇位呢?”
元子攸鼻翼微微扩张,他深吸口气,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英娥,抱她的手更加紧了,“你不愿意信我么?现在我们就回去跟你的父亲说,我退位,我只要你。”
英娥彻底沦陷在了元子攸的臂弯里,她此刻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一个男人愿意为了自己放弃皇位,这是多少女人奢求不到的。“不,子攸,我刚刚都是说笑的。你不要放弃皇位,我尔朱英娥要做你元子攸的皇后,我们一起为胡太后守住这个江山。”英娥急切地剖白自己的内心,她深怕元子攸误会了,她转而想到,“我知道如今你尚未登基,怕是你也觉得自己是个傀儡,但是不是没有办法的,你信我,一切会好的。”
“娥儿,如今知道了你的心,比什么都好。母亲当年也知道你,却碍于身份不能见你,如今她老人家知道你的心思,想必九泉之下也是为我们开心。”元子攸伤感地说着。
英娥见他神情黯然,紧紧抱着他,“父亲本无不臣之心,只是身边那些跟父亲出生入死的将军们不服也是有的,撺掇着父亲想让他改变了初心。如今让父亲心甘情愿辅佐你,而所有人皆服,只有效法太祖太宗铸金人了。父亲最信郑咸神巫,若他提出与你一起塑金人占卜吉凶,父亲必然会听。”
元子攸担忧地说道,“当年太祖太宗因好黄老,崇尚佛法,才会实行铸金人占吉凶,那时只做立后之用,而铸成金人的只有太祖的慕容皇后一人。连当年战神冉闵都因铸金像坏而不成,前燕皇帝慕容儁便因此信心满满灭掉冉魏,功败垂成被人言乃是天命,只落下唏嘘而已。娥儿,就是因为金像难铸,才在太武帝时废止,如今你让我与你父亲一起铸金人,若弄巧反成拙呢?”
英娥莞尔一笑,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元子攸的下颚,“让你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想那么多人铸造不成,父亲定然也铸不成,正好淡了他的心。这铸金人要有坚定的内心,不为外界干扰,且要众人齐心协力,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不可能。父亲性急,定不能安神定性。”
元子攸轻轻松开她,面对着胡太后灵位说道,“当年太后就说过,你是一个心中有国的女子,与一般女人不同,脾性几分像她,却比她更加勇敢。太后在洛阳沦陷前出宫时让我带你走,是我不够勇敢,怕给不了你幸福。我不如你,今日起,我会去做个好皇帝,不辜负你,你将是朕的皇后。”
他们手牵手拜于胡太后灵位前暗暗立誓,定要守住这元氏江山,再不让它分崩离析,江山变色。